章玮的目光转向栗山,栗山道:“你现在感受到的东西,原来只是点墨,不是主笔。甚至最开始,它确实就是个救风尘的罗曼蒂克故事,但后来,我去洛杉矶探望前妻和小女儿时,跟她们聊了很久。”
栗山顿了一顿,在章玮鼓励性的、等待的目光中,续道:“再后来,尹雪青这个角色遇到了她命中注定的女演员。实话说,我的现场每一天都在调整,通告单差不多快成形同虚设,幸好我的制片人是一位宽容的小姐。”
章玮笑着点点头,“这么说来,这部片的出炉,要感谢三位,不,四位女性的背后成全。”
栗山拿她的敏锐没办法:“这些话是要留到记者采访里说的,倒先被你套出来。”
章玮交抱着手臂,眼眸明亮地看着他:“但是仅从爱情的角度来说,毫无疑问也是动人的。爱让我们变纯粹,让我们为过去的蹉跎、浪荡、不珍重而感到羞愧,感到自我厌弃,这是男男女女都会有的情绪。尹雪青和哈英都很诚实,不虚伪,直面自己,是爱的力量。用心的、诚实的爱没什么好羞愧的,你拍出了这一点,像土地一样坚实。”
缇文正跟应隐一道陪另几位前辈聊电影,见章玮过来,都知道她是个厉害角色,几个老前辈都未语先笑。
“你应该准备动笔写上八千字的影评了。”阎立岚说。
他是香港文化界的才子名人,与电影界过从甚密,是今天所有人里最有辈分一位。但他闲云野鹤,只当个名誉理事,并无实权,资本奉他为座上宾,邀他讲一些动听话,很有装点门面之效。
章玮夹着烟与他打机锋,不客气地笑说:“这电影,你们男人怕是只能看懂一半。阎老师肯定最感同身受了,离了这么多次婚,是不是只记得那一句‘你们给爱挂上锁,让它变得很沉重’了?”
阎立岚性格脾气温和,被她一呛也不恼,跟着笑,摆摆手:“我讲不过你,你千万别得阿兹海默,否则我会感到很没意思。”
章玮掸掸烟灰,笑过后,转向庄缇文和应隐:“庄小姐我第二次见,隐隐我是久仰大名,知道今天要见你,我感到一种情绪,叫做’近乡情更怯‘。”
她早在各类电影和表演里对应隐神交已久,却很怕见一面后,得知她是披着华丽金袍的稻草人。
应隐幽默道:“那我今天可要少讲话、小心讲话了。”
寒暄一阵,缇文去招待几位发行方。章玮把烟在啤酒罐上捻灭,垂着脸吁出最后一口后,说:“拍这部电影,你一定走过了很多难处。”
片场的生态绝不是假的,加上入戏,那些凝视、审判、肆无忌惮的窥探,她们看了不过觉得窒息而已,应隐却是实实在在地经历了一遭。她的灵魂与情感越柔软,这份伤害才越真实地剖白在观众眼前。
“你用你的一段生命,为我们’草船借箭‘了。”章玮很喜欢化典,说了这一句,手拳击掌:“有了,等你们全球首映,我要为你写一段专访,就用这一句拟标题。”
“杀青之后过了很长一段时候,那些镜头前的信念感随着时间逐渐消失了,在晚上,我经常会惊醒,怀疑自己。”应隐说,“我演的这些,是否没有用?章老师。”
“它很刺痛,但是被看见。”章玮坚定地说,看着她的双眼:“首先看见,才能谈论其他。当我们看不见时,是无法展开探讨和改变的。这就是电影作品的意义,它帮我们揪出房间里的大象。”
应隐一怔,由衷地笑起来:“谢谢你。”
晚宴后,游艇回港。
这当中有不少人以为能见商邵一面,顺利的话,看在他未婚妻的面子上,他会愿意加他们的Line,再不济也能交换名片。但自始至终,这位传闻中的太子爷都没有出面。
还是阎立岚问起,应隐才代为解释:“他行程忙碌,也很少干涉我的事业,今天并没有登船。”
等到宾客散尽,她才回到二楼甲板的套间,并在书房里找到了商邵。
商邵指间擎烟,另一手执毛笔。书案上,宣纸铺着厚厚一沓,他写一张,揭一张,用镇纸抚平后,继续写下一张。
应隐靠近时带香风,商邵没回头,但已经知道了她靠近。笔触在纸上悬了一悬,他面无表情,十分正经地写「慎独」。
应隐从身后合抱住他腰,将脸歪出,静静地看他运笔写完一张后,才说:“想你了。”
商邵将毛笔搁下,转过身,散漫地半倚着书案,将应隐搂好。
“试映反响怎么样?”他把银色眼镜摘下。
“很不错,不过对于票房表现,他们的判断还是不太乐观。它不是院线类型片。”应隐一五一十地答,仰起下巴,微醺的目光倒映灯辉,明亮有流动之意。
商邵垂眸,与她对视一会,扣着她的腰吻上去。
安静的夜,安静的港,深蓝色的天幕倒进水里,让画面如同梵高的油画。
应隐好久没应酬,今天喝得多了,依偎在他怀里昏昏欲睡:“要是回不了本就完蛋了,里面还有我自己的一千多万呢。”
“我补给你。”商邵揉着她后颈的穴位。
“等这边试映结束,栗山就拿去送审。好多那些镜头都没用上。”
“你怎么知道?”
“我记得。”
商邵几不可闻地笑了一下:“你把你跟别人拍的戏,记得这么清楚?”
“什么啊,统共也没几场……”应隐小声争辩起来,想了想,释怀地说:“也是正常,拍摄的素材经常是最后成片的两倍多,栗山又是一个爱做减法的人。”
商邵等着她关心自己。
但应隐偎他怀里就快睡着。商邵等了会儿,只等来她身子渐渐沉下去。他无奈地笑笑,沉舒了声气,将人打横抱回卧室。
用人进来收拾书房,将地上散落的纸团捡起。谁都不知道,那些揉皱的宣纸上,一张一张写着「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且字迹潦草惫懒,显然是心不在焉。
应隐睡到半夜,迷迷蒙蒙醒来。手往旁边摸索,没摸到人。睁眼一看,床上只她自己一个。
她赤脚下地,半梦半醒着游到隔壁次卧,跪着爬上去,继而钻进商邵怀里。
商邵被她弄醒,半抬起胳膊,哭笑不得问:“怎么醒了?”
“你不跟我睡。”应隐控诉。
“你没洗澡。”
“你不帮我洗。”
“怕吵醒你。”
“你嫌我。”
商邵只好把她圈进怀里。她的发香中有被体温呼吸氲开的酒味,像头戴鲜果花环的女酒神。
应隐睡了一会,又一个激灵,再度醒过来,抬起下巴和眼眸,含混地问:“你今天看了电影,感受怎么样?”
商邵终于等来这一句关心。
他微叹一息,心甘情愿地说:“为你感到高兴。”
“嗯?”
“因为你的表演没有被辜负,这是人生幸事之一。”
“你不吃醋,或者难过,憋闷。”应隐刨根问底。
“我是人,当然会吃醋、难过、憋闷。”商邵淡定地说。
应隐愣愣的,很崇拜地说:“根本看不出。”
商邵:“……”
此时此刻倒真觉得有些堵了。
他抽出胳膊,翻身到她身上。眼眸垂敛,安静且无奈地注视她一会后,说:“应小姐,你真是让我很没有安全感。”
应隐抿咬着唇,怪聪明的:“你是说我对你疏于关心。”
商邵眼眸已经暗了下去:“没关系,我会好好确认你是不是还像原来那么喜欢我。”
他说的“确认”,实在不是什么正经方式。应隐惊慌失措:“没洗……唔……”
被他扼着下巴吻住了。
商邵吻了她一会,抱她去浴室。他帮她细致地清洗,修长的手指可以说是动作很缓慢了,但莲蓬头的水流却很强劲。洗好了,草草地裹在浴袍里抱出来,到那一面得天独厚、从任何角度都无法被窥探到的甲板上。
他耐心越来越差,短短几步眉心不耐地压着,到了外面,几乎有迫不及待之感。
海港的晚上潮气重,摆在户外的白色布艺沙发吸饱了夜露。应隐不喜欢坐这样湿沉沉的地方,便坐在他怀里,面对着一汪碧蓝的池水,和船艇尽头的夜与海水。
游艇设计师的巧心可以掩住视线,却框不住声音。栗山、沈聆和缇文都在船上留宿,应隐不敢出声,用力捂住唇。但只几秒,她的手就没了力气。商邵当然也不舍得别人听见她叫,一边亲吻她耳廓,一边将手指伸进她嘴中。
过了会儿,果然听到哪方甲板上,栗山和庄缇文这对忘年交在散步散心。
应隐一僵,立刻就想跑,被商邵紧按住。他俯首在她怀前,闷笑得厉害。早说了不能留人住宿,明明在自己地盘,硬是生出了有损公德的惭愧。
栗山苍老的声音不疾不徐,说自己年纪大了,一点多必醒,得写上几幅字或走一走,才能回去睡到四五点。缇文声音却脆,笑说,自己恰好是习惯了一点多后才睡。
“可见老年人与年轻人之间,虽然像中美一样隔着时差,但也不算黑天白夜迥然不同。”栗山道。
缇文最近在看电影管理学的专业课程,有一些见解与疑问,此刻机会正好,便倚着栏杆,跟栗山一边消夜一边探讨。他们走到了三层甲板之上,话语艺术得很,被夜风清晰地送下。应隐面红耳赤,半敞的浴袍滑落肩头,她的身体细密发起抖来。
她不肯动,眼泪挂在眼睫上,把商邵的颈窝给蹭湿了。商邵被折磨着厉害,眉间压着,一边抚她的脊心和蝴蝶骨,一边在耳边吐息灼热地哄。过了一会,实在是谁都觉得难受,他抽身而退,把人抱回房间,继而将阳台门锁上。回来时,他简直是报复性地弄出声响。
三层船头甲板上,缇文看着海面上闪烁的光标,话锋一转,说:“听说切萨雷已经前往洛杉矶了。”
切萨雷是戛纳新一任选片总监。
欧洲三大之间是彼此互斥的,因为他们对于电影的首映有严苛标准,片子要想参加电影节,除了展映单元外,大部分都需要保证在电影节全球首映。也因此,对于优秀电影,欧三的邀请竞争十分激烈,这当中尤以召开时间相近的威尼斯和戛纳为重。
作为欧三之首,戛纳近些年一直致力于吸引商业片、大牌明星赴法国参展,目的是为了保持住自己在全世界范围内的关注度。也因此,切萨雷每年开春都会动身前往洛杉矶。他要从好莱坞各大制片公司的片单中,邀请到质量或份量符合的片子。
栗山提了几部去年好莱坞备受关注的片子,缇文安静听完,开门见山地问:“他有没有可能飞来香港?”
虽然栗山有丰富的欧三履历,也正基于此,他才能笑缇文的太天真。他们邀请他是可能的,但劳心他们专程飞一趟,却是痴人说梦。
但一个月后,切萨雷真的来了。与他前后脚一同抵达的,还有威尼斯的选片总监,达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