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婵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太乙见杨婵固执,继续劝道:“你既然与他绑定了魂契,就好好度过你的后半生,等待下辈子的姻缘吧。”
杨婵出乎意料地将头低下,朝太乙磕头。
她像那些愚昧的凡人一样,匍匐在神仙面前,祈求道:“我不求姻缘,我想要他活着。”
“杨婵......”
“仙凡有别,不必强求姻缘,”杨婵抬起头,亮出额上磕出来的红印,继续说,“我只要他活着。”
“我要他逍遥自在,仙途坦荡,”她强调道,“千年,万年。”
太乙喉咙一哽,像是哽了块核桃,难受的不可思议。
他成仙已有数千年,早就斩断浅薄的红尘情思,却依旧会被杨婵与哪吒之情深深触动。
太乙叹道:“你又是何必?”
杨婵反问:“他又是何必?”
太乙摇了摇头,低头看向哪吒,见他在斩断父母恩情后终于平静的模样,妥协下来,说了个“好”。
“你要复活他就需要为他建一座庙宇,承受人间香火,三年不断,重塑金身。”
杨婵闻言,毫不犹豫地说“好”。
杨婵得了妙法,就马不停蹄地背着哪吒又要下山,太乙叫住了她,让她乘着白鹤下山,重伤未愈,莫要再消耗自己的身体了。
杨
婵一开始没听懂太乙隐藏的意思,她只因此对太乙改观,觉得太乙虽也是高高在上的神仙很看不惯她这个惹麻烦的凡人,但他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通通向着她,没有被自己的私情裹挟。
太乙见她懵懂无知的模样,最终,挑明了。
他看着杨婵在红光照射下依旧非常显眼的白发,怅然地说:“杨婵,哪吒让你不要过度用宝莲灯是为了你好。”
杨婵一愣,呆呆地点点头:“我知道。”
“可你没有听他的,”他说,“你这一世活不长了。”
“杨婵,接下来不要再用宝莲灯了。”
杨婵愣在原地,良久,她像是才发现自己的白发一般,抓起自己的头发,仔细观察,眼光很复杂。
她是个爱漂亮的小姑娘,当然不可能喜欢显老的白发。
她苦笑着将满头的白发藏进黑发里,说:“我知道了。”
“谢谢真人。”
白鹤带着他们飞过乾元山的石阶,飞过涪江,飞到江对岸,那里不知何时多出一辆马车,杨婵落地时很惊讶,转过头看白鹤,见白鹤张了张翅膀,在杨婵困惑的目光下,踩踩脚,又朝马车那边昂了昂头,在杨婵反应过来之前,将哪吒带进了马车上,然后又飞回了乾元山。
杨婵走到马车旁,登上这座低调却华贵的马车,摸着上面昂贵的丝绸,再一次轻声道谢:“谢谢真人。”
*
马车很大,商宫里都不一定能拉出这么大的一架马车,太过招摇,幸好,太乙施了点法术,让它在常人眼里是无形的。
不过,如今天地昏暗成这个样子,整个世界都沉寂下来,也没有人可以找杨婵的麻烦。
杨婵摸索着驾马,却发现自己这个小废物连指路都不会,绕来绕去,最后还是走了回头路,走回了陈塘关。
杨婵听了太乙的话,没再用宝莲灯,她点了烛火,用了马车里的灯,捧着灯,看清了陈塘关高大的城墙,以及城墙最上面的匾额,知道自己走了回头路。
她皱了皱眉,想要就地驾马转身,却忽然念起被自己遗忘的四象。
她转身掀开身后的帘子,看到里面安睡的哪吒,跟他说:“四象没了母亲不能再没了我,我要进关将她带走。”
哪吒沉默以对,杨婵当他同意了。
她提着灯跳下马,径直去了陈塘关。
关中的人们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在地上躺成一片,一动不动,进了李府,从李管家手里找到四象,发现四象也在沉睡。
杨婵一手抱着四象,一手提着灯,漫步回马车上时,一直在想,死的是不是她自己,不然这个被摁了静止符的人间,为什么只有自己能够自由行走?
这个问题她问了哪吒。
哪吒好像也不知道,一直没有回答她。
她擦了把脸,将眼中的泪水和脸上干涸的血擦干净,自言自语地说:“我去了你家,接下来我们往北走,去我的家好不好?”
哪吒不应。
杨婵笑眼弯弯:“我当你同意了。”
她说:“哪吒,我父母好得很呢,你一定会喜欢他们的。”
她放下马鞭,任由这马乱走,掀开帘子,也钻进了马车里。
她躺在了哪吒身边,抱着四象,缩进了他的怀里。
她和四象是暖的,哪吒却是冷的。
杨婵却还在笑,她将额头抵在哪吒的胸口,一点心跳声也听不到,觉得世界静籁,万物无声,而她困意涨潮,昏昏欲睡。
她最终闭上眼睛,陷入了漫长的沉睡。
再醒是被四象的啼哭声吵醒的,杨婵浑身的伤已经被宝莲灯治好了,可还是周身不适,陈塘关一战彻底消耗了她的身体,让她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还要孱弱。
她活不长了。
她被四象吵得睁开了沉重的眼皮,只浅浅一抬眼皮,外间明亮的日光便钻进眼睛里,杨婵刺得双眼生疼,又紧紧闭上了眼,但下一刻,她意识到太阳好像重新从这个被抛弃的世界里升起时,猛然爬起来。
她强行让自己的身体复苏,然后爬起来,爬到车窗边,掀开帘子,看到春燕翩翩,蛰虫从冰冷的地下钻出,绿芽从一冬过后一直沉寂的土地抽出,树枝也长出嫩芽,在尚显寒冷的春风中摇曳,燕子飞落树枝上,用鸟喙梳理毛发,发现杨婵盯着它,便眨了眨黑亮的眼睛,扑腾着朝她飞来。
杨婵伸出手,接住了落在手中的燕子。
这是,惊蛰时节。
杨婵兴奋地转过头,对哪吒喊:“你看......”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升起的太阳让她看到了鲜活的众生,也看清了哪吒扎眼的死亡。
一切可以在黑暗里掩藏的都掩藏不住了。
他的血,他的伤,
他的死。
手中的燕子察觉到杨婵情绪不对,又振着翅膀飞走了。
杨婵躺回了棺材一样的马车上。
可是光明既无法逃避也无法隐藏,即便掩耳盗铃,外间明亮的日光依然透过车帘的缝隙爬进“棺材”里。
杨婵从漫长的沉默里醒过神,转过身,无视吵闹的四象,侧躺着看着身边沉睡的哪吒,她悄悄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脸颊,在他脸上戳出一个深深的凹陷,然后收回手,看那个凹痕很慢很慢地回弹,杨婵见状,眼中慢慢地流淌出了小溪一般温热的泪水。
泪水淌过他们之间的空隙,从生淌到死,最终将哪吒脸上干涸的血迹润湿模糊。
哪吒闭着眼,面容柔和,神情安详,嘴角带笑。
杨婵压抑着哭声,笑着说:“哪吒,天亮了。”
求求你,睁开眼睛吧。
哪吒听不到,也回答不了。
春雨惊蛰日,本该是万物复苏时,可哪吒至始至终没有睁开眼睛,杨婵到了此刻才真正清醒地认识到,
——哪吒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