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我们进来帮忙吗?”
玄女深吸一口气,冷道:“不必了。”
这话一出,吓得门外的侍女不敢进来。
门又一次轻轻掩上,暖和而封闭的房间里,只有她在过往的岁月里来来回回,撞得头破血流。
她已经是个废人了。
她无法再自由地行走在世间,一切的一切都要依仗她残存不多的法力,可是暖风可以捡起沉重的棋盘,却无法一粒一粒地像手一般精巧地捻起棋子。
于是,她自己选择从温暖的床褥中栽到地上,弯着腰,狼狈地一颗一颗地用手去捡黑白混合的棋子。
她跪坐在地上捡了很久,终于,她捡完了棋子,又一个个放入棋篓中,寂静的屋子里就在这时忽然传出了声音。
“一个人下棋太冷清,两个人下棋热闹,”玄女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着蚩尤笑着对她说,“我陪你吧。”
说罢,他拿过玄女手中的棋篓,执黑子,先落一子。
玄女呆愣地看着他,听他催促,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最后才说:“你连棋都看不懂,下什么棋?”
“此言差矣,”蚩尤点了点玄女,说,“知道你爱好风雅,为了跟得上仙女大人的步伐,我可好好跟我的小侄媳学过呢,哦,不对,不能乱叫,昊天看上人家了,人家看不上他呢。”
“呵呵,我看昊天自信过头,早晚在这姑娘身上栽跟头。”
玄女听着蚩尤又开始闲拉扯皮,竟然听着听着回到了那些年的时光里,她慢慢冷静下来,落下白子,两个人就这样在蚩尤说话声里落棋,寂静的屋子变得热闹又温馨。
乱七八糟的事总是说不完,蚩尤出身九黎,热情又浪漫,总是精力旺盛,好像怎么也看不够这世间,怎么也说不够这世间。
玄女看着又一次走向僵局的棋局,眉眼低垂,非常沮丧。
蚩尤手指灵巧地玩着棋子,那黑子从他手指这头跑到那头,来来回回,下棋的间隙见玄女难过,手贱地捏了捏她的脸,玄女一手拍开,蚩尤乐呵呵半晌,又正经起来,说:“玄女,人不是棋。”
玄女怔了怔,垂下头,说:“我知道了。”
蚩尤无奈地说:“你瞧瞧你,我就说两句就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说着,他转换了棋风和今日杨婵下的一模一样,玄女看着,也学着杨婵复盘今天的走法。
他们走着走着终于从死局走到和局里去。
蚩尤笑道:“是和局。”
玄女抬起头,望着他根本不存在的旧影,评价道:“棋逢对手。”
蚩尤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得意地说:“是天作之合。”
玄女一顿,喃喃道:“是‘和
’,是和啊。”
她低下头,盯着眼前的和局,一动不动,她一个人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寂静的屋子里除了她,一无所有。
*
玄女的精神头一下子变得好了很多。
杨婵高兴不已,玄素却知道玄女的大限已至,默默垂泪。
玄女坐在床边,望着外面的春雪,脸上挂起了释然的笑意,她说:“关了太久了,我想出去走走。”
杨婵说:“好啊好啊。”
玄素则问:“姐姐出门要带些什么东西吗?”
玄女回:“不必了,我带上我的剑就可以了。”
玄素点点头,将轮椅推来,抱着玄女坐在上面,然后给她裹了一件又一件厚衣服,才将她推出了门。
一出门,外面的冰雪就齐齐朝她飞来,似乎在欢迎她重新回归人间。
玄女抬起手,去迎接这些热情的冰雪,寡淡的病容挂上喜悦的笑容,变得活色生香。
玄素推着她一路往后山那连绵不断的昆仑山上走,走到山口处,玄女说:“就这里吧,不必再送了。”
玄素说“好”。
玄女转过头,拉着陪在一旁的杨婵,说:“婵儿,你是莲灯之主,以后一定会承担非常沉重的责任,难觅自由,可是我希望,终你一生都能问心无愧,光明坦荡。”
杨婵蹲下来,平视玄女,认认真真地点头。
玄女满意地笑了。
她又开始催杨婵下山了,她道:“哪吒在等你,快下山吧。”
杨婵不言,玄女知道她在等什么,劝道:“时机已到,我该走向我的终局,你也该去往你该去的路了。”
杨婵一愣,下意识望向玄素,却见玄素已泣不成声,她别过脸,浑身颤抖。
玄女见状叹道:“小妹,以后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姐姐,”玄素也蹲了下来,守在玄女身边,抓住她冰冷的手,承诺道,“我知道,我已经长大了,会照顾好自己的。”
玄女点了点头,欣慰地说:“好。”
后事交代完,她再无牵挂,她撑着剑艰难地从轮椅站起来,脚踏实地,在辽阔的大地上落实,然后在玄素和杨婵小心翼翼地虚扶下坚定地往前走。
她越走越稳,好像终于可以持剑重新立在天地间。
她望着远方昆仑山白雪皑皑,淡道:“前路茫茫,就此别过,望各自安好。”
说罢,她便坚定地往前走,像以前那样,一往无前,永不回头。
杨婵要去追,被玄素拦了回来,她眼里落着泪,看着玄女雪色的背影,数万年相伴的时光在眼前闪过,玄女心系二界,这数万年总是离家远行,每一次都只能留给玄素的背影,玄素早已习以为常。
习惯到似乎这一次也只是普通的远行。
然而,她知道这不是。
“阿素!”杨婵急道,“她一个人!”
玄素看着玄女一往无前的背影,终于立起
了自己的脊梁(),她紧紧抱着杨婵◢()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说:“阿父也葬这里。”
杨婵一顿,竟然不动了,她转过头怔愣地望着玄女远行的背影。
“这是阿姐选择的死地,”她听到玄素说,“我,阿父,阿母,姐姐,永远是一家人,无论怎样我们都会在一起。”
“可是……”杨婵想要反驳些什么,可是找不出任何可以反驳的话,她望着玄女已经消失在雪中的影子,落下泪来。
显然,她还是不习惯面对死亡。
玄素抱着她,捧着她的脸,告诉她:“我们是神灵,也是万物众生的一员,等到死后,我们所获得的一切终将重新归还给天地,重回天道轮回中,我们会化作风,化作尘,然后自由地弥散在天地间。”
“遇见不可能遇见的人,陪伴不可能陪伴的人,直到永远。”
杨婵泪水汹涌,扑到玄素怀中,将哀恸的哭声通通咽回去,以迎接着这幸福的死亡。
而在远方,玄女仍然前行,雪海茫茫,寂静的雪山中忽然传来战鼓声、马鸣声、金器声……向前望,大雪之后,是她阔别已久的战场。
她沉重的脚步变得轻快,走得越发急切,然后走过一片大雪,走到了战场上。
两军对阵,气势汹汹,金戈铁马,战况正酣。
她立在军中,看到了敌军里的蚩尤。
他如古神一般降临,在肃杀的战场上信步闲庭,出入自由,吓退二军。
玄女执剑,望向白茫茫的天,低念道:“观天之道,执天之行。”
原来,她想,我和他一样是个无比狂妄的人。
蚩尤在战场上,看到她时,立在原地,不动了,他们就这样在煞气冲天,尸横遍野的战场相对而望。
他们曾在战场上毫不犹豫地相杀,也肆无忌惮地相爱。
天光乍破,白雪纷纷扬扬,红梅乍现,玄女一身白衣,一手执剑,一手拈花,慈悲与杀戮共存。
已知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正是蚩尤眼中落入凡间的九天战神。
他放下杀敌的刀,在远方笑着喊:“这是哪里落下的仙女,长得好生漂亮,鄙人真是艳福不浅。”
玄女怔了怔,无奈地笑道:“夸奖的词能被你说的如此下流,你也是天赋惊人了。”
蚩尤哈哈大笑,玄女也笑了。
就在他们相视而笑的瞬间,昆仑山万年不化的冰雪消融。
棋盘之上的黑白两子,
终成和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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