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让他同阿姒心中那个江回再度重叠,却让祁君和疑窦更深。
但他还是选择不拆穿。
回房时,晏书珩看着阿姒眉间连缎带都遮不住的困惑,拉她在窗前坐下:“祁茵此前因变故记忆混乱,常会认错人,子陵正是担心她留在建康触景伤情才来武陵隐居,听说她近期方见痊愈,偶尔还会复发。”
阿姒恍悟:“难怪祁女郎险些将她的兄长叫作夫君,我还以为……”
晏书珩刻意不提她的怀疑,轻点阿姒额头:“话本没少看。”
阿姒甩了甩脑袋,将那些乱絮般的情绪甩开,赧然道:“是看了不少。”
晏书珩没再调侃,他不得不承认,有时阿姒的感知的确敏锐。
无论是对祁家兄妹,还是他。
乘船数日,他们已是舟车劳顿,简单用过午膳阿姒便歇了觉。
晏书珩在旁查看往来信件,阿姒则去沐浴,时光飞逝,信笺上忽而晃过一道阴影,晏书珩抬头一看,天际起了乌云,将日光遮住大半,他收起书信。
身侧有幽香传来,阿姒不知何时已躺在窗下竹榻上晾晒长发。
青丝垂坠,风动时宛如珠帘,他静静看了会,如瀑长发化成流水,长得似乎没有尽头,从竹榻一直淌到指间。
那夜将她的青丝绕在指间时的触感犹在,晏书珩看着空空如也的手。
他淡笑着收拢掌心。
晏书珩走近,双臂撑在阿姒两侧,他们方向相反,眸中映了个倒着的她。
阿姒敏锐睁
() 眼,嗅到熟悉的清淡竹香时,戒备顿消。
她仰头“看”他:“夫君。”
“是我。”
晏书珩给了个安抚般的回应,指间梳着她半干的发:“有事待办,稍后我与子陵一道出门,记得好好吃饭。”
阿姒愣了瞬许。
他这几日格外温柔。
这温和并非出于性格和习惯,是一种掺了牵挂的柔情。
难道是因他们接过吻?
所以他就像个在新婚之夜将自己交付出去后的新嫁娘般愈发体贴。
可接吻是两人的事,阿姒除去窘迫羞赧外,并未察觉有何不同。
一个吻,意义就如此特殊?
阿姒不禁触摸下唇,他轻抚发间的手亦顿住,她忙移开手。
“去吧,我会好好的。”
晏书珩目光在她唇上停住又移开,倏地松开她的长发:“好。”
.
马车行在泥泞山路上。
晏书珩、祁君和相对而坐。
晏书珩异常沉默,祁君和难免不大习惯,清咳一声:“那伙刺客是何人所派?”
晏书珩一抬眸,笑问:“此事甚为复杂,子陵难道不应更好奇我那妻子的身份?”
祁君和诚恳道:“的确好奇,但打探旁人私事,非君子所为。”
晏书珩:“随意问吧。”
祁君和端起茶水,润过嗓子才委婉道:“那女郎口中的郎君,不大像你。”
晏书珩看向他手中杯盏:“你且先饮茶,饮完我再说。”
祁君和从善如流,又咽下一口茶后,才知道为何他要如此。
他久久说不上话。
“你,她——
“月臣你竟冒充她的夫君!
“她竟还是刺客的妻子!”
在他的惊诧中,晏书珩将前后诸多巧合一并说来,又淡淡补充道:“不仅如此,她也是两年前那个姜氏小女郎。”
祁君和嘴唇开了又合,才挤出一句话:“难怪你说复杂。”
他虽未见过阿姒,但还记得晏书珩曾说过这么一位姜氏女郎。
两年前,晏书珩南下建康前,回郡望所在地南阳待了一月,正逢颍川年轻一代的世族子弟结伴前去游玩。
彼时晏书珩方及冠,晏氏有意同陈氏联姻。两人在建康会面后,祁君和调侃他可遇到合乎心意的陈氏女。
晏书珩稍怔,笑了:“陈氏女未曾留意,倒被个小我几岁的姜氏小女郎摆了一道。”
又过一年,长安亦沦陷,中原世族纷纷南渡,几个月前,祁君和从晏书珩口中得知那位姜氏女郎的死讯。
此刻祁君和梳理着复杂的经过。
“起初我以为是匈奴人,毕竟如今慕容氏西燕与大周交好。月臣你在魏兴时又用计以少胜多击退了匈奴人,他们心生忌惮,寻来西燕刺客,不仅可以离间大周与西燕,还能搅乱大周朝堂。
“如今我却改了
想法,南渡后,世家争斗不休,无论是离间还是取你性命,都有人能获利。她没有死,还伴随着诸多巧合出现在你身边,当是有人刻意安排,毕竟胡人不可能连你和她的渊源都知道。”
晏书珩又斟了一杯茶给他:“知道我与阿姒曾有过节的就几人,与她险些议亲的陈九郎、我族弟少沅,你家兄长,也许她还与其他人说起,这我便不知了。”
祁君和一听竟有自家兄长,忙道:“兄长是武将,不会这些偏门左道的法子。”
他说得笃定,可一想到野心勃勃的父兄,心中不免打起鼓来。
晏书珩似从未察觉,淡道:“我更倾向于是少沅。”
“为何?”
晏书珩道:“三年前族叔欲加害我,被我将计就计后事败,少沅受其牵连亦被从族长候选人中除名,二房记恨我也不奇怪。”
“何况陈姜两姓素有联姻,当年那姜氏小女郎曾亲口说过,她将与陈九郎定亲。
而数日前,他得知消息,陈九郎不日将与族妹晏七娘定亲。
陈氏是先皇后母族,已故的陈老先生在士人中颇有名望,朝中亦有门生故吏,新帝忌惮祁、晏,想培植自己势力又不敢重用寒门开罪世家,扶持陈氏是最佳选择。
不久前新帝立了陈少傅次女为妃,陈九郎父亲也升为尚书左仆射,陈九地位水涨船高,姜氏却日益没落,与他议亲的姜氏女去世,亲事自得换人。
正好少沅与陈九交好,近水楼台,陈九郎与七娘定亲也不意外。
“一母同胞的妹妹与陈氏联姻,对少沅和陈九郎都有利处。”祁君和接过话,“女郎如何失忆无从得知,但他们把人安排在你身边或许是想勾起你的兴趣,毕竟再理智的人,也难保不会行差踏错。”
如无意外,晏书珩必是下一任宗主,姻亲自轻率不得。颍川陈氏倒与晏氏相当,但若是日渐衰败的姜氏……
祁君和只能叹息。
想说什么,但马车忽地停下。
“郎君,到地方了。”
.
下车时外面下着雨,他们撑着伞,穿过一片山林后衣襟已湿了大半,晏书珩看着眼前小院,一阵恍惚。
祁君和解释:“我担心父兄得知小太孙在世的消息,只能暂将孩子托付给吴老先生,他老人家深隐山间,又曾是先太子和月臣你的恩师,定会给孩子寻个去处。”
晏书珩沉默而庄重地整了整衣冠,二人叩响院门。
一书僮前来应门,见到晏书珩愣了,继而拔腿往内院奔去。
“家主!是晏师兄!”
不过一会,他慢腾腾地出来,头也不敢抬,刻意生分道:“我家家主不见外客,您、您请回吧。”
晏书珩平静得像经久褪色的观音像,总是含笑的眼无悲无喜。
他前行几步,对着紧闭的门跪下。
书僮左右为难:“师……长公子,您这样家主会为难。”
晏书珩望着那扇绝情紧闭的门,清
润声音褪去惯有的笑意,郑重道:“孽徒晏月臣,给恩师请罪。”()
回应他的只有秋风和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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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君和在旁撑伞。
晏书珩淡道:“不必。”
祁君和知他脾气,沉默退到边上,门后传出道苍老声音,被门板和雨帘过滤得不剩多少温情。
“我已辞官,你我已非师徒,不必请罪,你也并无过错。”
晏书珩掀起被淋湿的长睫,那扇门变得模糊动荡,他仰面,被雨水冲湿的脸上浮起清浅的笑:“我知道,老师对我失望,殿下是我师兄亦是我伯乐,可殿下孤立无援时,是我先放弃他的,我背信弃义在先,不求原谅。”
对面沉声道:“长公子屈尊降贵来此,恐怕是为了那孩子,不过一个稚童,放过他吧。”
晏书珩垂眼,并未辩解。
祁君和终是忍不住,他朝门的方向深深作揖:“吴老先生误解了,月臣本意是为了保护那孩子,更不想让您老人家因此受牵连,那孩子虽不能践祚,但他尚年幼,也当去见见外面的疾苦,这也正是殿下的遗愿。”
“罢了,我年事已高,无能为力。”门内老者长叹。书僮闻言入内,再次出来时拿着张条子交与祁君和。
老者又道:“长公子此行目的已达,只愿你当真能善待此子,
“回吧。”
留给晏书珩的,只有这陌生又冷淡的两个字,再无别的。
书僮劝道:“天色已晚,您再不走,不然我该受家主责难了。”
晏书珩透过浮动的视线,看向那孩子,脸上绽出赤子般干净的笑:“我到恩师门下时,亦是这般年纪。”
不待书僮回应,他已自行起身,朝门毕恭毕敬地行礼。
晏书珩递给书僮一个妥善包好的油纸包:“老师年事已高,往年所用方子药性过猛,当少用为好,此前我从建康千清观求得一外敷偏方,家中老仆用过亦说见效,可试一试。”
书僮接过了,不敢抬头看他失落的眼:“我会的,您放心回吧。”
晏书珩不再多说,出了小院。
雨势渐大。
到半山腰处,祁君和正要上马车,却见晏书珩一撩袍角,在山道上跪下,朝着远处小院重重磕头。
山道上乱草遍布,一个响头,额上便是一道创口。
青年浑身湿透,鬓边湿发粘在额角,宛如有了裂痕的美玉。
哪还是那光风霁月的世家长公子?
祁君和撑伞上前:“这是何苦,老先生也看不见你的心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且自珍重啊!”
雨水冲刷下来,晏书珩仰面,雨线从万丈高中坠下。
他笑了,任雨水冲刷。
温润话语在雨中时隐时现。
“恩师的毕生愿景是让天下有才学的寒士也能施展抱负,当初教导我,也是见我曾长于民间,望我不改初心。恩师于我,亦师亦父;殿下于我,是伯乐亦是挚友。我背弃了殿下,背弃了自己的
() 志向,如今这区区一跪,不过是为了图自己心安,谈何心意。”()
祁君和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晏书珩。他的姑母是晏书珩的母亲,对于晏书珩的经历,他多少知道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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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书珩从出生后走丢,三岁多被寻回晏家,因身世有疑,起初不受待见,唯一重视他的祖母一年后过世,母子关系疏淡,父亲早逝,祖父严苛,族中众弟妹三岁已能吟诵名篇,而晏书珩四岁还写不好字。是陈皇后赏识,称此子钟灵毓秀,让年幼的晏书珩入宫做太子伴读,由此得以与时任太子太傅的吴老先生结缘,吴老先生的倾囊相授,让晏书珩这块被石头包裹着的美玉得以展露,年少时便名满洛阳。
但明珠蒙尘的那几年相比后来的耀目光华实在不堪一提。
更多时候,祁君和见到的是那众星拱月的晏氏长公子。
而如今他褪下玉冠华服,一身素简青衫,独自跪在暗暗雨暮中,背影透着坚定而孤寂。
祁君和不知如何宽慰。
晏书珩已起身,雨幕下神色和语气都变得朦胧。
“回吧。”
清越嗓音无甚情绪。
马车颠簸着隐入无边雨帘中。
山道上,带着蓑衣斗笠的书僮跑回小院:“家主,师兄在半山腰磕了几个响头,待了会就走了。”
暗室内,须发斑白的老者沉默地对着那包已细心分装好的药。
书僮不解:“您已时日无多,为何不见师兄最后一面?”
老者背着光的身形像株苍老枯木,无悲无喜道:“不破不立,无论他初心在否,都不该任由自己留有弱点。”
.
“阿鸢,夫君还未回来么?”
天色已晚,阿姒刚钻进纱帐内,又忍不住探出头问道。
竹鸢回道:“郎君走前嘱咐,他会晚归,让娘子不必等。”
阿姒不再问,拉上纱帐歇下。
夜暮沉沉,雨已停了很久。
院门吱呀开了,晏书珩走入院中,竹鸢迎上来。
灯下的青年一身湿衣,发间还滴着水,额间也有淡淡血迹。
竹鸢不由得长大了嘴,若不是这张清俊的脸和一身雨水都遮不住的清雅,她险些以为这不是长公子。
“您……婢子为您备水!”
晏书珩叫住她。
竹鸢转过身:“长公子有何吩咐。”
青年立在院中,目光深邃地看向一片漆黑的厢房。
“她睡了么?”
竹鸢觉得他提及阿姒的语气格外平静,没了往日隐隐的逗弄。
这平静不算冷淡,更像是反复沉浮过后的冷寂。
竹鸢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样的话,见状,添补道:“今夜娘子等了您好一会,直到婢子再三劝说才睡下,也就半刻钟前。”
青年意味不明地轻笑。
“在等我,是么?”
温柔的语气让这句话蕴含的情绪变得暧昧难辨,竹鸢懵然
() 看着他往净房去了。
晏书珩出来后,已是深夜。
屋内未点灯,今夜亦无月色可借,周遭尽是浓稠的墨色。
黑暗无边无际。
他打住了点烛的念头,靠感觉摸索着朝内间走去。
短短几步路,长得没有尽头,未知的黑暗让他每一步都如行在炼狱之中,每一瞬都被拉得极长。
晏书珩摸到床榻,榻边空留着一大片,阿姒往常铺了满床的长发,今夜倒是规规矩矩束在身后。
她是刻意留的位置。
但他们也才同床共枕了一夜,船上那夜之后,他借繁忙之故不与她同寝,她虽抿着唇似隐有失落,但最终也未说什么,甚至舒了口气。
大概是更习惯“从前的”夫君,这位置显然不是为他而留。
但晏书珩并不在意。
他已在这,她想为谁留又能如何?
青年坐在榻边,静静等待沐浴后的湿发半干,这才躺了下去。
他陷入沉重的黑暗中。
纱帐内的一双人都睡下了,半睡半醒间,阿姒感觉自己的手腕忽而被人用力抓住。她习惯了警觉,倏地挣脱困意醒来。
扑鼻而来的竹香和攥着腕子的粗粝掌心告诉她,这是她夫君。
她松懈下来,正要嗔怨他老是不出声,却听他轻声说了句话。
阿姒没听清:“什么?”
话毕,她意识到她是白问了。
他似是在说梦话。
听这急促又压抑的呼吸声,这梦当不是什么好梦。
阿姒愣了瞬息。
无论是从前佯作淡漠疏离的他,还是如今展露本性,从容温和的他,似乎都不像会被烦恼和恐惧侵占心神的人,他也会做噩梦么?
青年攥紧她的手。
阿姒知道她该先把他从噩梦中叫醒的,但她耐不住好奇。
她朝着他挪了挪,附耳细听。
“别走……”他轻声道。
阿姒懵懵然听着。
这人白日里每个字都蕴着笑意,可梦呓时语气却平淡沉静。
似乎在刻意控制着,不让情绪从梦中溢出。
这不带任何哀求低弱的语气,反倒让阿姒听来心头蓦地一软,她温柔地安抚道:“好好,我不走,手就留给你攥着吧……”
他似有感应,渐渐放松。
可今夜他的手烫得很,腕子被他握着实在不大舒服,阿姒见他似安稳了,要悄悄收回手。
可他再次攥紧了。
不知淡声低喃着什么,阿姒循声贴近,听清后竟是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