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尽春来,江上的薄冰彻底融为春水,建康城外光秃秃的柳枝也已然被春日的风催出嫩芽,绿了沿岸。
整座京城就像久病初愈之人,一反沉疴之态,慢慢焕发生机。
这日黄昏,细雨靡靡。
挂着晏氏旗帜的马车经过繁华热闹的长街,驶入一派安静庄肃的铜陵街。车上悬铃铛发出的铃声在空寂街道上显出些伶仃诡秘,像穿过世间繁华的游魂。
马车停在高大阀阅前。
身穿墨色官袍的青年下了车,一旁的护卫忙上前打伞。
青年面容温润,目光恬淡,眼底却像积了经久不散的冷雾,像冬末春初时将暖未暖的春风,若即若离。
经过一处桃花盛开的园子时,眼前多了一枝拦路的桃花。
年轻郎君半垂着的眸子淡淡掀起,那一双含情目眼底盛着的不是融融春水,而是早春颤着冰雪的凉淡溪水。
墨靴止步。
晏书珩垂目望向那支主动招惹又甚是无辜的桃花时,眼底略有波动。
涟漪过后,再归清寂。
青年侧身,轻轻避开了面前这支桃花,目不斜视地径直往内走,好似这人间春色与他无关。
回到一处引水穿凿,流水潺潺的园子里,石径落花满地。管家前来汇报:“长公子,三爷的后事已料理完毕,那边管家已把族中紧要产业及有关账簿送来了,各旁□□边的田产铺子也都清点过。”
晏书珩淡淡颔首,清润声线里带着细微寒意:“少沅呢,可有何异动?”
这管家如今已彻底成为晏书珩的人,恭敬道:“三爷是个识相的,此次他已知晓利害关系,临终前对三夫人及几位郎君女郎都只说自己是担心二公子因而才积郁成疾,并不敢多话。”
青年意味不明地笑了。
“如此最好。”
这声笑虽温和,却让管家不由敬畏,头埋得更低,目光落在青年用金线绣着松鹤及云纹的袍角。
长公子一向都是温和可亲的,叫人难免忽略他的城府,但过去数月里,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几乎把老太爷和大房那边架空了,将整个晏氏握在手中。
如此迅捷,想必早已布好了线,只是因被激怒才彻底下了决心。
至于那位曾加害过长公子的三爷,因爱子失踪而长病不起,最终于两月前在二郎平安归来后“病逝”。
尽管连二房的人都以为三爷的确是因病而逝,但管家毕竟经手了一些事,多少猜到这其中与长公子有关,他见识了青年的手段,态度亦越发恭敬。
晏书珩专注地听着,被广袖遮住的手似在把玩着什么。
管家一觑,原是支步摇。
青年摩挲着步摇,又吩咐了一些族中事宜,便让管家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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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中重归寂静。
晏书珩立于廊下,手中握着那支残破的步摇,仰头定定看着什么。
穿云上前来汇报近日寻人进展:“长公子,近日陈氏一族未曾有异动,姜氏那边也没有,陈妃和陛下除了偶尔去道观佛寺,亦鲜少出宫。”
“不过,”少年稍显迟疑,“我们的人查得疑似江回的踪迹,他曾领着一队兵士,在颍川和南阳一带护送一位妇人北上,但因那妇人一直戴着面衣,瞧不出面容和年纪,不便确认,后来那伙人失了踪迹。”
穿云小心翼翼说完。
原以为晏书珩会不悦,不料他沉寂了数月的眼中闪过一瞬暖意。
“我倒情愿那是她。”
这话说得穿云心里一酸。
过去数月,长公子几乎把陈家、姜家查了个遍,甚至连皇帝和陈妃那边也旁侧敲击地查过,可女郎就像雾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偶尔他们也会在建康城郊寻到不知姓名的女子尸骸。
但长公子都会说:“那不是她。”
每隔几日穿云都会同长公子复命,一句“并无消息”说了
无数次,而长公子每隔几日也会同他说一次:“加派人手再寻,另留意北燕和江回的动静。”
青年依旧如常,上朝、下朝,上朝,下朝。旁人看不出任何端倪。可他眼底的冷霜越结越厚,和从前那个总是噙着笑的世家公子有了些微不同。连他这样粗心的人都觉出淡淡的疏离。
这次好歹是有了一点消息。
虽然这也算不得好消息,可长公子眼底显然冰雪松动。
穿云暗自叹了口气。
他又道:“还有一事,一向不爱与人打交道的陈妃几日后要办赏春宴,往各家都送了帖子,长公子可要去?”
过去数月里,如非必要,长公子鲜少出席宴会,但这次因涉及了一个“陈”字,穿云才特地请示。
晏书珩仍看着檐下,许久,才淡声道:“自然要去。”
穿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檐下有一双燕子,正忙活着衔泥筑巢。
他想到了那座别院。
这四个月里,长公子定期往别院增添家什、派人打理洒扫,却不再像从前隔三差五便歇在别院,大抵是自欺欺人,且又近乡情怯吧。
情字果真扰人,少年叹息着离去。
晏书珩则拈起手中步摇,经夕阳映照,金质步摇在他眼底照出淡淡焰火,但他垂睫时,那火又倏然熄灭了。
他看着那支光华璀璨的步摇,带着爱怜,轻抚断掉的蝶翼:“冬去春来,燕子都在梁上筑巢了,阿姒,你究竟要藏到何时才肯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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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朱雀街出城往东二十里,是前朝皇帝在建康的行宫,可如今说起这座园子,建康百姓想到的并非盛极一时的前朝,而是如今正得圣宠的陈妃。
当初因陈妃名中有“沄”,陛下便把这座园林修葺一新后赐予陈妃,且取其闺名中一字更名为水云苑。
若说整座建康城中的繁华有八斗,水云苑便占二斗,其余六斗则被煌煌宫城和众世家贵戚们分了去。
此时水云苑中,春风一吹,曲桥上落满梨花,侍婢要上前扫去落花,从水榭内传出一道慵懒声音:“留在那儿吧,扫得干干净净的,有何意趣可言?”
紧随那雍容嗓音之后的是个稍显清媚柔和的女声:“阿姐从前不是总说梨花太清冷,更爱桃花么?”
女子轻叹,俄而语气变得温柔:“怎还未梳妆?马上便要开宴了。”
侍婢端着熏好香的衣裙掀帘走近,尽管她已在此侍奉大半个月,但每每听到连对陛下都不冷不热的陈妃如此温柔地说话,还是会禁不住诧异。
掀开帷幔,眼前现出两道袅娜身影,穿雪色寝衣的女郎坐于镜前,而那位华服加身的帝王宠妃正立在椅子后看向镜中,顺着陈妃的视线,侍婢在镜中见到了一张介于清稚和妩媚的脸。
清稚是因女郎目光柔和迷蒙。
妩媚则是因那不点而红的唇,和眼梢微微上扬的明眸。
陈妃拈起一支金步摇对镜比了比:“我家妹妹生得好,哪怕只是挑件白
裙,配个白玉簪或是金步摇已足矣。”()
可那女郎顿了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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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嗓音里透出淡淡叹息。
“我已经不再爱穿白衣,更不爱白玉簪和金步摇。”
陈卿沄纵容地笑笑,正逢侍婢来报,陛下到了,她便让她自行挑选衣裙,随即懒散地踱出门去见皇帝。
李霈候在水榭外,凤眸含笑:“今日可真热闹,阿姐头次设宴,那些人虽不知名目,但仰慕阿姐风姿都来了。”
身后环上一双手,似毒蛇缓缓缠紧陈卿沄腰间,她并不推开,幽幽轻嗤:“我不过是抛砖引玉的砖,陛下才是他们愿意前来赴宴的那块玉。”
她越是冷淡,皇帝越缱绻:“真不知你打着什么主意?人找回了数月,硬是连陈家和你们外家姜家都不透露半个字。”
陈卿沄低头,看地上落花:“自是因为我们姐妹俩想给他们一个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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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榭外的桃林中,清渠在林间蜿蜒穿行流过,草地上已摆上席案,众世家子弟们随意跽坐席间。
桃林深处,走过来一道白色身影,众人眼前一亮:“久未露面的晏长公子都来了,今日这宴当真热闹!”
说话的是几个祁家的郎君和女郎。晏书珩淡淡一笑,朝他们走去,在边上一处不显眼的席上落座,温煦回应众人的问候:“这数月族中事多,兼之身子不适,故鲜少外出宴饮。”
寒暄后,青年独自坐在席间,垂眸看着杯盏中的酒水。眼底映着满园春色,却平添几分清寂,连面容都比先前苍白几分,人也清瘦了,从前一身白衣温润如玉,如今则多了几分清冷。
众人都知道数月前晏二郎捉刺客时失踪,晏三爷又因此大病不起溘然长逝,晏老爷子已因年迈将族中诸事交由长孙,晏书珩既是晏氏长公子又在中书令之位,可不就疲于应对么?
席间偶尔有人前来寒暄,晏书珩都温和有礼地应过。
眼前停落了一道月白裙摆,其上有银线织就的暗纹浮动,晏书珩微怔,抬眸看到一张明艳的笑颜。
青年收回目光,对来人淡淡一笑:“原是祁家三表妹。”
这是祁茵的亲姐姐,不似祁茵对晏书珩颇有成见,祁家三娘是个画痴,常和晏书珩讨教书画丹青。祁三娘摊开了一副画:“这是适才周郎和我买来的,劳表兄替我辨认一二,看看可是真迹?”
晏书珩知道这位表妹眼里只有周郎和丹青,接过画耐心替她辨认。
“是徐道子真迹不假。”
祁三娘闻言很是欣喜,朝晏书珩绽放了个灿若骄阳的笑。
前方传来窃窃私语声,大抵是今日宴会的东道主陈妃来了,众人纷纷看去,都想一睹这位入宫一年有余盛宠加身却鲜少露面的宠妃的风姿。
祁三娘诧道:“这还是我回京后初次见到陈妃,瞧着竟不谙世事的样子,和阿茵妹妹说的好不一样。”
“不谙世事……”
晏书珩垂着眸,低声笑着念出这句话,他望着杯中清凌凌的酒水,想起一双真正称得上不谙世事的眼眸。
青年指尖微颤,但未抬眼。
祁三娘又看了一眼:“诶不对,我似乎是认错了。边上还有一个女子,那似乎才是陈妃,二人容貌有两三分相似,可陈妃不是家中最小的女郎么?”
晏书珩原本兀自把玩着酒杯,长睫懒懒低垂,此刻听到三娘的话,随意抬起睫梢。
握着酒杯的手倏地一颤。
“哐当”一声。
杯底磕上红木矮几。
清凌凌的酒水四溅,无声无息地晕湿了青年袍角。
晏书珩眸子一点点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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