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纸包,里面果真是几枚精巧的小糖块。
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她一直躲躲藏藏的,竟然是这种东西。
他说:“青青。”
“别叫我青青,”花又青捂眼睛,“我改名了,以后请叫我花大冤种。”
“花小青青,”傅惊尘放缓声音,“你这小蛇捏得当真惟妙惟肖,是称赞我灵活如蛇么?”
“那是龙,”花又青坐在雪地上,垂首,“你属龙,我捏的是龙。”
傅惊尘:“……”
他不得已,学着花又青的模样,同样坐在地上,看她,叹气:“是哥哥错了。”
花又青怔怔:“可我的小龙再也回不来了。”
傅惊尘尝试用法术还原那个小龙——失败了,她捏的着实又些四不像,试了几次,更丑了。
莫可奈何,他取下一块,含在口中,称赞:“我们青青的手艺当真不错,我从未吃过如此好吃的糖。”
花又青抱膝盖,发红的眼睛看他。
不哭了。
见此招见效,傅惊尘又吃两块,虽然味道奇怪,还是微笑称赞她:“你这生辰惊喜——”
话未说完,唇角有血流下。
与此同时,傅惊尘察觉到周身经脉缓缓僵硬,如冰封。
他变了脸色,要将方才吃下的糖逼出,而中毒后的身体迟缓,花又青运功,快他一步,已然封住他经脉。
“哥哥,”花又青说,“对不起。”
傅惊尘已然平静:“叶靖鹰教的你。”
趁他最松懈之时,在糖人中下这种毒——会是谁能教她如此无色无味无感的东西,又是谁悄悄给她材料,不需要想,玄鸮门中,唯有一人能做到此事。
花又青摇头:“是我自己翻了叶爷爷的药方,你莫怪罪他。”
傅惊尘笑。
饶是此刻被她反将一军,此时此刻,他面上也没什么恼怒,只是以欣赏的目光看着自己妹妹:“能学得这样的招数,很好。”
“糖的毒性不大,只会麻痹,你不需要吃药,很快便会消散。这封住经脉的法子,还是当初哥哥用在我身上、我改动后的。以哥哥你的能力,不会耽误很久,一炷香内定然能解开,”花又青说,“同生共死符,不仅可以通过交,合解,也有其他法子可解——哥哥,我知东阳宗恨你入骨,如果在此刻拿走你五成功力,他们必然会趁虚而入,或许会杀死你,可我不想你死。”
恍然间,同多年前的石洞中的声音叠起来。
以前那个小小的青青,折身救他,同样不希望他死去。
傅惊尘含笑:“愚蠢,若我是你,想要彻底逃离,此刻就该下了杀招。你知道,但凡我活在这世上一日,迟早会再找到你。”
“不是愚蠢,是我不想杀你,我不想你死,你怎会觉得如此?”花又青抖着声音,眼睛渐渐发红,“因我……我……”
寒风吹,那句“对你心动”的话却再也说不出。
傅惊尘如此执着,大约也是因她的忽然“死亡”。
得不到会成为执念。
她只是对方的一段执念。
傅惊尘并非逼迫她说出那些话,从容不迫,徐徐开口,忽问:“你可知,当初是谁杀了我一家人?”
花又青问:“不是城主么?”
“他不过是个从中讨好处的人,”傅惊尘说,“实际上,背后下命令之人,是东阳宗的莫不欲。”
花又青愕然。
“当初定清留下的预言,令莫不欲用东阳宗的铜器,早早预测出已被、或即将被黑魔附身之人,”傅惊尘不隐瞒她,缓声说,“实际上,那一年,莫不欲暗中邀请湘夫人进行卜算,占卜得出,我的威胁力最大,才会如此痛下狠手。”
花又青望傅惊尘的脸,只觉心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难怪傅惊尘如今提及东阳宗,皆是不屑语气。
“家破人亡后,唯独我一人苟活于世。没有什么高人指点,有的只有乞讨和厮混。我曾为一根鸡骨头被人揍到吐血,也曾为半个脏馒头去钻狗洞,为保命而笑着吃掉朋友的肉,我做尽窝囊事,也做尽恶事,”傅惊尘说,“因为我想活着。”
花又青怔怔。
她不想再劝傅惊尘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今的他已经没了回头岸。??
问他为什么杀人?不需要问,花又青便知道。
傅惊尘若不杀他们,死得便是自己。优胜劣汰,他只是不想做被淘汰的那一个。
她都理解,可两人观念却是背道而驰。
从不存在什么幻境,有的只是水中月,镜中花,相望而不可及,因从一开始,他们便站在了天然的对立面。
花又青叫:“哥哥。”
“——也想要我妹妹活着,”傅惊尘垂眼看她,“我上次同你讲,只有你安安稳稳地留在玄鸮门,才会活下去,但你不信。那时候我想,你年纪小,性格又活泼,忽然间被我关起来,肯定心中有怨气。我这个做兄长的,多让让你,也是应该——我从不曾因此生你的气。”
花又青说:“为什么非要强留我在这里?”
“因为我只想你活下去。”
花又青不说话了。
“你我天生血肉有异,而你又天生异眼,聪慧过人,是黑魔馋涎的躯体,”傅惊尘说,“湘夫人占卜到,十年内,那黑魔会强行进入你的身体。”
花又青安安静静。
“到了那个时候,你的大师姐、二师兄,若遵循你那定清师尊的遗愿,要为天下和平而斩杀你,你又该怎么办?”傅惊尘坦言,“青青,我不想看你落到被至爱至亲杀死的地步。”
花又青说:“若是我身死能——”
“青青,”傅惊尘打断她,“你知道,我不喜欢你提死这个字。”
花又青说:“所以你给我种了同生共死符,又想强行关我入玄鸮门。”
“只有在玄鸮门,我才能保证万无一失,”傅惊尘沉声,“在那里,你才能自由自在。”
“可自由不应当是局限的自由,”花又青说,“这不叫自由。”
“我说了,你想出去玩,也都随你,”傅惊尘微笑,“我会陪你一同去,就像今日。”
“难道一辈子都要如此吗?”
“待我解决掉黑魔及东阳宗那些人,”傅惊尘说,“等到再无人能危及你我二人性命,我便将玄鸮门交予他人,伴你游山玩水。”
花又青缓慢摇头。
她说:“我是清水派的人,必然不能看着师兄师姐们为此奔波,而我只躲在玄鸮门中,做一个缩头缩脑的家伙。大师姐当年救下我性命时,也必然不想看我做一个只会躲人背后的无能之人。”
“有没有想过后果?”傅惊尘不急不恼,只是问,“若你被黑魔附身——”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花又青说,“我宁可死于山河原野,也不要被囚在鱼缸之中。如果天道注定要黑魔附身于我,我此刻躲避,岂不是白白害了他人。”
傅惊尘不言语。
大片雪花悠悠落于他身,冷风落衣,怀抱中唯有虚无一片。
兄妹之间,这场坦诚的对话,仍旧不曾说服花又青。
她被清水派教得太好太好,为大义甘心牺牲生命。
身后,暗巷外,厚厚雪地,伛偻的老人穿着破洞草鞋,用板车拉着冻僵的儿子,麻木僵硬地往前走。
这乱糟糟世间,倘若无人收拾,如此惨痛之事,日日上演,民不聊生。
花又青认真地说:“若我身死,能成全师尊遗命,能安天下百姓,纵魂飞魄散又有何惧。”
傅惊尘问:“若我想让你留下呢?”
“多谢兄长这些时日的照料,但我本是草木之人,难以消受福恩,”花又青深深看他,只想将傅惊尘的脸永远、永远记在心中,“今日一别,请兄长珍重身体。”
傅惊尘说:“你说这些话,是要同我决裂?”
“不是决裂,”花又青说,“自古忠孝两难全……我……”
忠孝。
不。
是爱与孝。
同大师姐和师门比起来,她那些微不足道的爱情,渺若尘埃,算不得什么,着实不值得一提。
因这条命是大师姐亲手救下。
她知对方不是傅惊尘对手,必须有人劝她——花又青不想看清水派和玄鸮门对立。
傅惊尘凝视她:“可以全,留在我身边,剩下的事情由我来解决。”
花又青仍旧摇头:“对不起,哥哥。”
“你常说善因结善果,恶因结恶果,”傅惊尘一笑,“我的善因——”
一顿,他说:“看来如今的我是自食恶果。”
花又青惊讶,如今的傅惊尘竟也会谈到什么“善恶因果论”,先前的他,不是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么?
现下无暇再谈论此事了。
她起身,握住傅惊尘的手,以绵绵牵丝细针刺破二人手指,血脉相连,将傅惊尘抽离一魄所做的同生共死符,再度融化,悉数传于他。
不曾采他元阳,宁可用这种法子解咒,也不想让傅惊尘遇到危险。
她不能做不仁不义之辈,更不能辜负这些年来,傅惊尘对她的悉心照顾。
手腕上,他那一魄化作的同生共死符,正徐徐重回他的身体,只是不知他改动了哪些地方,还是她功力不足,过程十分缓慢。
嘴唇苍白,花又青说:“哥哥,我必须要去见大师姐,我会劝她放弃和东阳宗结盟。”
傅惊尘平静:“所以你还是选择了她。”
花又青说不出口。
解开同生共死符,她匆匆走出几步,忍不住,又向傅惊尘行了大礼。
“先前欺瞒兄长,是我过错;若兄长有需要,我必然鞍前马后——”
傅惊尘说:“那你留下。”
“唯有此事不能应允,”花又青说,“求求兄长,放我离开。”
傅惊尘噙起一点笑:“你可知,若再相见,你我立场便是真正的泾渭分明了。”
花又青望着傅惊尘,大颗大颗落泪:“青青知道。”
行礼过后,忍住泪意,头也不回,转身便走。
刚出暗巷,迎面撞上青无忧。
对方愣两秒,只见她孤身一人,面带悲戚色,立刻明白眼下发生什么。
同生共死符的解开亦耗费心神,此时此刻,花又青心知肚明,自己未必能打得过青无忧。
她脸色苍白,正欲摆出攻击姿态。
皎白雪地上,站着少年修长身影。
青无忧咬牙,踌躇许久,忽下定决心,闭上眼:“你走吧,我就当没看过你。”
花又青无奈:“呆子,你这样一定会被傅惊尘责罚。”
青无忧一愣。
下一瞬,站在青无忧身后的少阴抬手,干净利落地一记手刀,直接打晕青无忧。
青无忧抱着大红斗篷,迎面倒在雪地上,重重雪被下坠气体激散扬起,覆盖了他一身。
花又青弯腰,给昏迷在地的青无忧施加一个隐形咒。
此隐形咒语,唯独傅惊尘能看到。
乱世之中,免得倒霉的青无忧被路人欺负。
傅惊尘为何能教出这样的徒弟?
真是不可思议。
花又青轻声:“被我们打晕就不会被罚了,小可怜。”
做好一切后,花又青方看向少阴,灿然一笑。
“长阳师兄,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