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漱完后, 温禾安擦着透湿的长发回到自己房间,她住在商淮与罗青山旁边,与陆屿然的房间斜对着, 偶然可以透过窗棂, 看到那边房里一道朦胧的挺拔身影。
温禾安思忖了会,将窗子掩上, 外面雨下得极大,噼里啪啦不间断地传入耳朵里,她顺手摸走铜镜,将四方镜一道丢到柔软的被褥里, 自己跟着掀开被角,在背后垫了个软枕半靠着。
她先还是放松的姿势,甫一捞过铜镜,小心揭开脸上的面具, 看着那道已经褪去灼红, 可裂隙却依旧清晰的枝丫状裂痕, 脸色便不由自主的变得凝重了。
都说久病成医,这么多年来,温禾安请过无数名医, 只是都不敢如实相告, 每次对外说辞是好几种毒轮番发作, 解过一次又复发别的毒, 至于脸上的裂痕,只能在沟通时旁敲侧击问一问,均无所获。
与此同时,她自己闲暇无事时便抽空看各种医书,多晦涩难懂的都能啃得下, 所以在医术这块,不至于一无所知。
但这裂痕实在太,太骇人听闻了。
按理说,人的肌肤若是皲裂,自然会露出皮下的血肉,一片模糊溃烂,温禾安的脸却全无这种迹象,就算是盯着铜镜细细地看,也看不到裂隙下的血肉组织,那种感觉就好像那块肌肤根本不是人所有的,而是一块瓷片,被人拿东西敲碎了而已。
这九州大地上是没有妖的。
古往今来,这片广袤土地上人族称尊,山里海里各种灵兽横行,它们也能动用灵力,有些平和,有些残暴,全凭本能做事,到底没有人族的智慧。人族与灵兽有过厮杀,也有过和平,总的来说,他们互相尊重,秋水不犯,泾渭分明。
人有时候气极了,会骂前来村庄捣乱偷家禽果腹的灵兽为“妖”,这是当不得真的戏言。
真正的妖,出现在千年前。
那起先只是具骸骨,深埋地底不知多少年,醒来时去就近的城镇觅食,杀害了不少人,最后引得一名八境强者出面,一路追杀,它最终遁入一片连绵山脉中没了踪迹。那个时候,它还很弱小,给自己的骷髅架上披了条长布,乍一看,旁人都以为这是个修习旁门左道,导致神志不清的邪修,这件事还一度让名门正派言辞激烈的作为警醒故事敲打门下弟子。
谁都想不到后面会发生那样滔天的祸事。
这具骸骨在深山中沉淀数十年,战力突飞猛进,它学习能力极高,吃了不少误入山林的人,渐渐竟有了人族的知识与智慧。等时候差不多了,它在自己的身体里塞入稻草,填得鼓鼓囊囊,捡了人类的大花缎子,面纱面罩子,往身上一裹,毫无畏惧地进了人族的州城。
当时帝主一统九州,城池繁盛,蒸蒸日上。
骸骨在这个时候出山,就如同引发了一场瘟疫,凡是与它接触过,说过话的,身体都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变化。人的躯体出现了灵兽的特征,有人的身体长出了豹子的斑纹,有人的头发变成了海草,有人长出了狼的利爪和虎的尖齿,还有的人脸成了一幅画,画上无数人在走动。
被影响到的人在短短数十天内失去所有理智,跟随着那具游荡在人海中的骸骨,吞噬同类,撕碎人族,敌我不分。
他们一传十,十传百,等掌权者们发现时,这些东西早已泛滥成海,漫无边际,无从下手。
这些东西有了正式的名字,被称为妖。
即便当年人族倾巢而出,携手同心,用尽一切手段抵御妖,也依旧被逼得几度退走,丢弃城池,人心惶惶。帝主仁慈,念及被传染人数众多,灾祸前所未有,只勒令医师倾全力想办法解决,给他们一条生路,哪知就是如此,错过了反击良机。
妖有吞噬同族的能力,大食小,不断壮大自身,这种能力在后期成长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程度。
因而还没等医师们研究出个所以然来,人族就先撑不住了,帝主终于下令,处死一切发现的妖族,他们的尸骸染红了土地,成千上万具丢弃进海里,被用特殊的阵法封死。
帝主最终以折尽寿命的代价,将妖化之源的骸骨粉碎了封进妖骸之地,又将数十万妖化之人杀绝,通通压进海底,非有匿气在身者,海上不得通行。
那海,就是至今横贯九州,环绕归墟的溺海。
九州由此分裂,战乱千年有余。
温禾安第一次出现妖化征兆时,距离中毒已有数十年。
妖骸之乱人尽皆知,她刚开始抚着脸上出现的裂纹,第一次接触这样的事,有一整个下午都是慌张无措的,后来发现自己并没有出现思想上的混乱,与自己接触的人也无甚变化,悬高的心才稍微安一些。
妖化的同时还伴随着中毒迹象,熬过去了,印记就消了,脸上干干净净毫无瑕疵,她便知道,这大概是一种又是一种前所未见的至毒。
这毒发作频繁,每次发作时伴有尖锐的痛感,持续几个时辰,裂痕则需五六日才消,在这期间,她需要一直带着蝉皮面具。
可以想见,这毒一旦被人发现,就将衍变成整个九州大陆的大事件,甭管她是什么身份,再来十个温家也保不住她,谁也不会听她说这不是妖化,不会传染他人,她也没有丧失神智这种听着就像是诡辩的话。
宁错杀一千,也不放一人,这是大家对妖化的坚决态度。
温禾安将面具又戴回脸上,抓起四方镜,如今里面只有两道气息,陆屿然的排在第一,气息横亘盘踞着,和他人一样,强势清冷,存在感强得叫人无法忽视。然而此刻,她的注意力全在罗青山身上。
她现在和这支队伍的关系十分微妙。
这微妙在于她和陆屿然昔日是仇敌,后变道侣,又成彼此人生中秋毫不犯的过客,现在她落难被搭救,加入他们的队伍,看似是同一阵线,却不能全然交付信任,未来是敌是友,犹未可知。
这种情况下,想要问到自己想知道的东西,难度不小,未免引起陆屿然的怀疑,只能先套近乎,慢慢来。
好在能接触到罗青山,已经抵上了她从前好几年的努力。
不急在这一日两日。
温禾安最终还是将四方镜丢到一边,想着明日面对面交谈会更循序渐进一些,思及此,她在榻上翻个身,很快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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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禾安睡得早,起得也是最早的。医师自古灵力欠缺,身体并不强健,在养生方面总是格外注意,于是天不亮,罗青山也爬起来了。
两个人俱是一脸睡眼惺忪的样子,在院门前相遇了。
罗青山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又转头看了看温禾安,怀疑自己仍在梦中。
这位昨夜险些引发商淮与陆屿然看似是决一死战,实则只可能是单方面虐杀惨案的天都二少主未着长裙,穿了条略宽的裤子,青丝编成发辫,一边一绺,颜色缤纷的彩绸顺着编在里面,虽是如此打扮,少女的活力却分毫未减,似乎要顺着灵动的眼睛满溢出来。
他不由得恍惚,因缘巧合,天都的温流光他见过,一出手就是百尸横陈,血流不尽,真正的杀人不眨眼,但据说温禾安在风头最盛时,可是能压她一头,就,就这副无害女郎模样?
再如何讶异,骨子里的教养还是让他下意识彬彬行了个礼,问:“二少主,你这是要上哪去?”
温禾安背着手,同样诧异地看他,坦荡笑道:“准备晨跑,顺便观察观察周边情况,你呢?”
罗青山这下知道她这身衣裳是为什么准备的了,他看了看院外还没干透的泥泞路,道:“我、也是。”
既然都是一个队伍的人,碰到一起就碰到一起了,特意避让的话,反而显得多余矫情。
两人找了条被大树遮蔽,相对干爽点的小路,顺着小路直上山腰又绕回来,大概有六七里的样子。
他们晨跑的习惯都是一样的,安安静静不说话,一时间只能听见脚步和呼吸声。
直到温禾安在山里遇见七八个结伴来挖药材的孩子,这帮孩子离得近,但看上去关系不太好,明显分为两个帮派。
一边看上去是趁着大人还在睡觉偷跑出来的,蓑衣雨具都披着,个个手里都挎着篮子,养得还算是精细,此刻站前头的那个很是愤怒,瞪着眼看另一个:“都怪你,忽悠我们起个大早来挖松灵,结果根本没有!你骗人!”
其他几个跟着他气势汹汹地喊:“死骗子。”
“我再也不让阿娘给你们送饭送菜了!”
“我再也不让阿爹送你们去医馆了,看病秧子闻央怎么办,我阿爹说,没人给他解毒,他就要死了。”
“我,我再也不让我阿兄去给你们修屋顶了。”
孩子们七嘴八舌,家人昔日的施舍现在好似成了在伙伴们炫耀的资本。
这群五六个孩子说完,还没见另外三个给自己道歉呢,倒是先见到了靠在树下的温禾安,她一副被他们说的话气着了的样子,脸腮通红,拳头都捏住了,一脸你们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呢的神情。
前头那个小孩怔了怔,很难为情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梗着脖子凶人:“看什么看,你听不懂吗,我们被他们骗了!”
说到后面半句,这小孩都快破音了:“我们一整晚都没睡,还没挖到松灵。”
“那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家。”
温禾安才一口气跑完半圈,鬓边的发都湿了,半弯着腰喘息着,眼睛却圆溜溜睁着,里头燃烧着怒火:“你们怎么能这么说呢?你们不是好伙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