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假归来,蒙学里很是死气沉沉了两日。
时序几方游走,废了好一番口舌,这才勉强把空青和竹月送到蒙学里去,以借读的身份进入下班。
幸好他们两人在宫里待的时间不长,后面又一直待在死士营,见过又能记住他们的寥寥无几,但凡他们在宫里有点存在感,只怕时序再是说出花儿来,也难以叫官学的夫子们接受。
——同意两个太监借读也就算了,还要闹得人尽皆知不成?
也就是帮忙说和的是时序,以他如今的身份和地位,本无需忌惮翰林的老先生们,然他给了官学的管事和夫子们该有的尊重,对方也总要给他两份薄面。
且不论双方真实想法如何,总之表面平和是维系住了。
两人到蒙学报道那天,时归兴奋异常。
她亲自带两人找管事的金侍讲和陈侍讲报道,又小尾巴一般跟在他们后面,直到两人顺利在学堂落座,才安心回到自己的座位。
两个多月前时归入学时,学堂里的座位是刚刚好的。
只后来接连出现意外,好多同窗离开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使得班上了学生少了近半,大半个学堂都空下来了。
空青和竹月年纪偏大,个子在一群孩子中也算高,为了不影响其余学生,他们两个的位置就被安排到最后一排。
考虑到他们的身份职责,陈侍讲又调了时归和周兰湘的位置,叫她们两人坐到新学生前面一排。
一来照顾了双方的情况,二来若哪天真出现意外,有那两个死士出身的学生在,也能把前头的俩小人儿保护好了。
陈侍讲无视了众人探究的目光,铁面无私道:“好了,今日的早课该开始了,且专心温书练字罢!”
“是……”底下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答应声。
可等陈侍讲走了,趁着其他侍讲还没抵达的短暂空当,大家又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大大方方地盯着两个新生看。
于少轩一时没忍住,张口来了句:“你们两个也是掌印的孩子吗?是时归的……兄长?”
时归:“……”
空青和竹月:“……”
被提到的三人皆是被震得两眼发直,时归一言难尽:“你,怎么会这么想?”
“不是吗?”于少轩尴尬道,“我看你跟他们一起来的,好像还很熟的样子,就下意识……对不起哦,我误会了。”
“那他们两个……”不等他问出大家都关心的,只见张侍讲从门外走进来,在他之后,余下的侍讲也抵达学堂内。
于少轩只好闭上嘴,转回身子,端端正正地坐好。
张侍讲在看过时归的练字后,习惯性走到新来的学生旁边,刚想问一句两人的情况,余光忽然瞥见前排的时归。
久远的记忆不期然浮现,让他默默收回问出口的问题。
转翻开两人桌上的书册,指着第一页:“你们将这一页读来听听,总不能跟时归一样,也是忘记了
吧?”
等两人磕磕绊绊地念了几行后,张侍讲又找来两套纸笔,继而道:“那再写几个字给我看看。”
不幸中的万幸,空青和竹月虽识的字不多,但书写上问题不算大,当然,这个不大是相较于时归而言的。
而这,已经让张侍讲很是满意了:“不错。”
“你们既与时归相识,不妨请她教你们文章的读背,至于写字,你们若无太高需求,维持现状就好,等将常用的文字都认全了,再说书写也不迟。”
“是,夫子。”
空青和竹月面上波澜不惊,可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打从张侍讲站到旁边起,他们的半面身子都是僵直的。
或者说,从踏入学堂那一刻起,所有的经历都非他们的认知所能接受的——
想他们不过卑贱家奴,何其三生有幸,能在这天下学子都敬仰梦寐的官学中,得夫子亲口指点。
而这一切……两人不约而同抬起头,目光正落在时归背上。
本就是刚开学不久,班上又多了两个新同窗,只是一群五六岁的小孩儿,自然无法奢求他们按捺住多余的好奇。
今日授课的教习是个慈祥的老者,姓马,今年已八十岁高龄,原在十年前就致仕了,后被请到蒙学来,偶尔给孩子们讲讲课。
马教习眼睛已经很难看清东西,数年来,书上的内容早刻在他的灵魂里,学生们很少会看到他翻书本。
也是因为这双模糊的眼睛,马教习对堂下的学生也看不清楚。
学生们在他的课上最是放松,除了不说话、不做大幅度的举动,一些小动作还是常有的。
就像今日,总有来自不同方向的视线落在最后排。
好不容易挨到下学,不等时归回神,班上的学生都一窝蜂涌了过来,本意是要围在空青和竹月身边的,只因他们两个桌边的位置有限,便连带上她和周兰湘附近也站满了人。
“你叫空青,你叫竹月对吗?”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怎那么大还来下班?”
“你们跟时归是什么关系呀,跟掌印也很熟吗……”
一群小孩儿叽叽喳喳,问题接连不断。
莫说空青和竹月本就不善言谈,就是时归都被这些问题问蒙了圈,好半天不知作何反应。
还是周兰湘说了一声:“你们好吵呀,能不能一个一个来?”
这般,众人才稍稍收敛了一些。
“那我先问!空青,竹月,你们跟时归是兄妹吗?”
只第一个问题就让两人措手不及,踌躇半晌,亦不敢说出一个“是”字,不得不垂下眼帘,试图将这个问题略过去。
直到——
“是呀。”不知何时,时归站了起来,她靠着自己的小桌,回身正对着空青和竹月,坦然道,“我们应该算是朋友吧,不过他们两个都比我大,说是兄长也没问题。”
空青和竹月猛地抬起头来。
时归看清了他们
眼中的震撼,弯起嘴角,露处一个安抚的笑。
她其实有点不明白,想了半天得不到结论,便将她的不解问了出来,也好把大家的主意分散一些出来。
“当初我入学的时候,怎不见你们找我问个不停呢?”
有心直口快的,当即说道:“你可是掌印的女儿,万一我们说错话惹哭了你,那可就坏了!”
时序沉默一瞬:“那空青他们也是我爹送来的,你们就不怕惹哭了他们吗?”
“他们可是男孩子,谁家的男孩子动不动就哭啊!”刚才回答的那人又道,“但时归你就不一样了,我爹说了,女孩子可爱哭,你是女孩儿,肯定也不例外。”
这次反是周兰湘忍不住了,她在桌上用力拍了拍:“楚宁,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女孩子可爱哭?”
“你跟我做了这么久的同窗,你可见我哭过一回?还有那卓文成,他也是男孩,也动不动就哭,这你怎么说!”
她手指一指,正指向一个游离在人群外的人。
只见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坐在一个角落的位置,正深深低着脑袋,自顾自收拾着自己的桌面。
他叫卓文成,是定西大将军的幼子。
定西大将军乃当朝有名的武将,沙场鏖战二十余年,收复西北十二城,击溃西域王庭,得封大将军。
作为武将的孩子,世人天然便觉得,他该如父亲一般英勇盖世、上阵杀敌。
卓文成上面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
两位兄长早早就跟着父亲上了战场,立下战功无数,只凭自己就得以封候拜将、领兵上万。
而三个姐姐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大姐开了一家镖局,专为边军运送粮草,二姐做了武教头,也是当朝为数不多的女教头之一,三姐随夫去往北地,在北狄入侵,夫君又离城之际,率城内官兵抵挡三天三夜,顺利等来援军,反败为胜。
人们提起定西大将军的儿女,再苛刻挑剔的人,也少不了竖一竖大拇指,道一声:“当真是虎父无犬子!”
除了最小的儿子,也就是卓文成。
许是定西大将军的本事都分给了前头的几个孩子,到最后的小儿子身上,除了体格比同龄人都好,再找不出一点出息的地方了。
一年又一年,卓文成长成个小胖子,力气却比不上几个姐姐。
更让定西大将军受不了的——
小儿子竟是个哭包!比小娘子都爱哭,高兴了也哭,难受了也哭,有时候哪句话说的不对劲了,还是哭哭哭。
想他一个大老粗,哪里禁得住这样的眼泪。
定西大将军与夫人讨论后,一致认为小儿子就是见的人少,见识也少,不如送他去官学,多见见同龄人,不求有多大本事,只要能改改他的性子,那就知足了。
后来定西大将军返回边关,府上只剩夫人管着小儿。
将军夫人惊喜地发现,小儿子在家里哭的次数变少了!
她只当是送儿子去官
学起了作用,殊不知,家里减少的那些次数,全被卓文成在官学里给补上了。()
最初时,孩子们只是惊奇于一个爱掉眼泪的男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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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大家又觉得动不动就哭的男孩子也忒没有男子气概,能忍住不上前呵斥已是难得,哪里还愿意跟他说话玩耍。
若非今日被周兰湘提到,谁也想不起卓文成来。
楚宁一怔,而后道:“那卓文成跟正常男孩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谈,他总是莫名其妙流眼泪,算什么男孩儿!”
“那我呢?你怎么不说我,我一个女孩也不哭啊。”
“诶你怎么总是举些特殊的例子,六公主你能算正常女孩吗?”
周兰湘嗤笑一声:“合着跟你的话不对付的,就都不算正常人了呗?我怎么不正常了,卓文成又怎么正常了?”
“六公主你这么胡搅蛮缠就……”
“你说什么?你说谁胡搅蛮缠呢!”周兰湘恼了。
眼看两人吵起来,时归生怕他们再动起手。
她不得不打了圆场:“好了好了,大家不要吵架,这都是小事情,不值得吵的……”
“那时归你说,我们两个谁对谁错!”周兰湘愤愤道。
只见时归为难地思考许久,看向楚宁,坚定道:“楚宁,我觉得你说的不对。”
正巧,其他孩子也絮絮说起:“我也觉得是楚宁的不对……”
“六公主说的没错,女孩也不都是爱哭的,我也是女孩子,也不是动不动就哭呀,楚宁说的太过了吧。”
听着耳边的私语,楚宁脸色变得苍白起来:“我没——”
“楚宁,你能听听我的看法吗?”时归轻声问道。
她一直等到楚宁点头,才继续道:“你说女孩儿都是爱哭的,男孩儿爱哭就不正常,我其实是有点不同意的。”
“你看湘湘,再看其他人,很少有在学堂里哭的吧?便是我上回跟田中吉他们打架,可也没有当着你们的面落泪哦。”
楚宁愧疚道:“我……是我说错话了,对不起大家。”
“还有卓文成。”时归对卓文成并不熟悉,往他那边张望了好几回,也回忆不起与他有关的事,只能猜测着,“人们的性格总是不同的,有人开朗些,那肯定就有人敏感些。”
“可能卓文成也不想这样的,他只是控制不住……再说就算是他自愿又如何,哭泣是什么伤天害理的行为吗?这只是人们宣泄情绪的一种常见手段罢了,没必要对他人指指点点的。”
“若你被人指责不是男孩儿,你又会怎么想呢?”时归想起阿爹偶然说过的话,“阿爹之前跟我说,恶语伤人六月寒,夫子课上也说过,要友爱同窗。”
她停顿后,又小声道:“你那么说卓文成,他或不来跟你当面对峙,但心里肯定也是不高兴的。”
几个孩子让开一条路,正能让其他人看清角落里的卓文成。
在看见他不知何时趴到桌上,抽抽搭搭地抹着眼泪时
() (),众人竟一点不觉意外。
以前若是瞧见这一幕?()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大家只会说:“你看卓文成又在哭了,他的爹娘就不嫌他丢人吗?”
可听了时归的一番话,他们再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卓文成。”周兰湘尤为讨厌这种明明一大群人,偏偏都跟没长嘴似的,不耐烦地喊了一声。
过了好一会儿,角落里的小胖子才抬起头。
卓文成身体胖乎乎的,脸也是圆乎乎的,他的脸不小,偏长了一双眯眯眼,如今又被哭肿,整张脸都透着滑稽。
周兰湘遥遥问他:“你为什么要哭?”
卓文成只管啪嗒啪嗒掉眼泪,并不答话。
奈何周兰湘是个急性子,等不了多久,就大步往他那边走去,直到他桌边才停下,居高临下地再问一遍:“说话。”
“我——”卓文成打了个哭嗝,“我就是难过,难过不能哭吗?”
在家里,爹娘有更出色的子女,根本不需要他这个没用的小儿子,对他唯一的要求,也只是不要胡作非为就好了。
可他打懂事时,就想跟兄长姐姐们一样,让爹娘骄傲的……
在学堂,夫子们只说他日后从军,学问能说得过去就好,同窗们也嫌他性格不好,避他如什么脏东西一般。
可他知道自己武学不行,原是想在学问上做出点成就的……
在卓文成的记忆里,有数不清的人,对他说过不止一次的:“你上有爹娘兄长,再不济还有姐姐们护着,一辈子无忧了。”
哪怕他反驳说,自己也想有本事,想将家族发扬传承出去。
旁人只会笑他多余,连爹娘也不以为意。
辩驳的次数多了,卓文成也发现了语言的苍白无力。
于是他试图早起习武,却因天黑一脚踩进池子里,幸有下人经过救了他一命,之后他躺在床上养了一个多月才病愈。
于是他在学堂里努力读书,可来来往往那么多同窗,见他第一句就是:“你是大将军的儿子,不该练武吗?”
卓文成好像明白了。
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孩儿,本无过错,可在优秀的兄长姐姐们的衬托下,平庸就成了最大的过错。
后来他就不挣扎了,任由日子一天一天的流逝。
至于旁人对他什么看法?
随便吧,反正他做什么都是无用的,还不如多哭一哭,至少能将郁气发泄出去,省的郁结于心,苟活一日算一日。
难过就哭,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但卓文成也知道,这种事放在一个男孩身上,就会惹来许多异样的目光,如他这两年所经历的一般,被排斥在所有人之外。
他低下头,并不想直面六公主的嘲笑。
可是,他耳边同时响起两道声音——
“当然可以。”时归和周兰湘同时开口。
卓文成惊讶地抬起头。
而其余学生也断断续续道:“难过了就哭
() ,好像也没问题……”
“那,卓文成又没做错什么,我们之前是不是做错了?”
楚宁站出来,微微低下头:“卓文成,对不起,刚才我说错话了,你别放在心上,以后我再不这么说了。”
“卓文成,对不起哦,我之前不该说你讨厌……”
“卓文成,哭泣不丢人,你也不丢人,对不起呀。”
谁也不知道,为何一个好好的了解新同窗的场面,会变成大型道歉反省现场。
而被他们道歉的那人,在最初的怔愣后,不光没止住泪,反而哇一声嚎啕出来,鼻涕眼泪齐出,两只袖子都被浸透了。
大家都没觉得哪里不对,更有细心的小姑娘,跑回自己的座位上,拿出备用的帕子,复塞到卓文成手里。
“喏,你擦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