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谢放如今居住的春行馆,乃是前都督康闵的别院之一。
紧挨着总都督府。
前朝没了,康闵这个总督自是再当不成。没多久,仕途上不得志的康闵便郁郁而终。
谢放同康闵一位后人交好,便从对方手中买了这处别苑。
这别院既是前总督的住处,自是气势非凡。一进大门,迎面便是一座十分高大气派的照壁。
前朝尚未覆灭时,这总都督府寻常百姓如何进得来?
阿笙头一回来时,便被这高大的照壁惊了惊。一般有身份人家的家底或者是普通百姓家中也会有这照壁,可从来没瞧见过这么大的!
阿笙不是第一次,也便没有再像头一回来时那样,仰着脑袋,微张了嘴,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他低垂着眉眼,目不斜视地、乖巧跟在福禄的身后。
穿过大堂,往后花园走去。
尚未走至后花园,便听见一声声清脆、活泼的鸟鸣声。
奇怪,今日怎的只听见那金丝雀鸟在唱?
以往他来时,每回总能听见黄腰柳莺同红嘴相思鸟在那儿一同竞技,声音一只赛一只地亮、脆,响,高……以至于那金丝雀鸟都不张嘴,只垂着脑袋,只顾埋头梳理自己那一身漂亮的杏黄羽毛。
今天这金丝雀鸟怎的这般活泼,像是忽然对自己信心十足了,声音里头都透着得意。
是黄腰柳莺同红嘴相思鸟同时病了?
阿笙微仰着脑袋,去瞥那廊檐下的一溜鸟笼,待至瞥见近乎全空了的笼子,大大吃了一惊。
符城谁人不知二爷就喜欢这些个小生灵?
原先廊檐下笼子里的那些鸟呀,雀啊什么的,要么是符城当中的贵绅托人找了那些毛色好,音色亮的送给二爷,要么是二爷自己斥重金去那些玩鸟的人手里头买的。
每一只都是心头好。
怎,怎的全空了?
阿笙望着那空了的鸟笼,犹自出神。
冷不防,同一双漆黑幽深的眸子对了个正着。
二,二爷?
可不么,那站在绿瓦挑檐下,伸手逗鸟的人,不是谢二爷是谁?
心登时就跟戏台上被敲的大锣似的,“咚咚”!“咚咚!”一声赛一声地响。
险些连手中的食盒都要拿不住!
阿笙慌忙低下头去——
怕冒犯了谢二爷。
…
长廊屋檐下的鸟笼里,金丝雀站在栖木上,得意地仰着脑袋,扯着歌喉放声唱曲儿。
谢放站在廊檐下,将手靠在笼边,那雀儿以为有吃的,便将脑袋从笼中探出,亲昵地蹭着他的指尖。
谢放不由地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这只手修长、漂亮,远没有日后的可怖的疤痕。
记得刚重生的那几日,便是拿衣服都会手抖,喝汤都会洒了水,夜里更是被噩梦缠身。梦得最多的,除了阿笙,便是他这双手被
几十号人踩在沾满尘土的地上,反复地碾压、践踏……()
一身冷汗地醒来,凉衫都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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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未亮,鸟声已起。他便躺在床上,睁着眼,听着那鸟啼声,不再让自己睡过去。
待到稍微能下床走路,他总算渐渐地重新适应双手完好的日子,夜里不再噩梦连连。
这段时日,还多亏了这鸟叫声。是这鸟叫声提醒着,他已经从前尘噩梦中醒来。
天气好的时候,他便会唤来福禄或是福旺,搀他到这院子里,走走,坐坐,看看、逗逗这笼中的雀儿。
其它只鸟儿都已被他亲手放了,寻找它们的自由去了。
独独只留了这一只金丝雀鸟,是因为这一只,最像他——
空有响亮的名头,漂亮的毛色,却是连叫声都不是最出彩的,连柳莺同相思鸟都及不上。
如同他这个谢二爷的名头,听着好听,实则不过是个虚名。
他是几个兄弟当中最不成器的。
没有大哥的权势,也没有几个弟弟那样有着可以仰仗的母家,他对权势、富贵亦无野心。
他以为他尽心竭力辅佐父亲,便也算是为谢家尽一份力。
反倒惹父亲猜忌。
于父亲而言,他怕就是这笼中雀。
高兴的时候,喊他一起陪着会客,画几幅画,写几个字,哄客人高兴,哄他高兴。
一只鸟雀,只需要哄主人高兴便可,倘使嘴利爪锋,自是再留不得。
鸟雀通人情,这雀儿见了他,远远的便扯着喉歌唱,隔着笼子,便伸出脑袋,亲昵地轻啄他的指尖。
一副讨好模样。
那时的他,在父亲眼中,是不是便是这么个形象?
只是雀儿这么做,煞是可爱。
父亲眼中的他,怕只余可笑。
雀儿先是亲昵地用脑袋蹭谢放的指尖,见他没动作,又用鸟喙轻啄,提醒主人,该给它喂食了。
小家伙哪里知道,谢放今天的心思根本不在它身上——
他的耳朵总是留意去听那身后的脚步声。
…
近了。
谢放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传来。
他的余光已然瞥见一抹宝蓝色身影。
谢放的心止不住地乱跳。
上一世,于战火中,他历经颠沛离乱,火车于汽笛声中缓缓驶进北城城门,他心中波澜未掀。
他一生奉行“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放浪形骸,凡事洒脱不羁。
无论是家还是故乡,都未能牵动他心绪半分。所谓近乡情怯的情感,于他从未有过。
眼下不同。
头一回,他体会到了何为“情怯”。
他从不知道,原来人会在一瞬间涌上期许又惶恐,兴奋又紧张此类复杂心绪。
身体仿佛置身于大浪中的孤舟之上,心脏剧烈地跳动着。紧张到浑身僵直,连站都要不能
() 站稳。
…
“爷,阿笙公……”子到了。
福禄禀报的话没能说完,背对着院门,站于廊檐之下的挺拔身影已然转过身。
谢放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稚气未脱的少年。
阿笙,他的阿笙……
谢放眼底一派恍惚神色。
原来阿笙两边的脸颊曾这般圆乎过么?
少年白白嫩嫩的脸颊中透着些许绯色,宛若雪白中点了一团粉的糯米软糕。
鼻尖泅出了一点的汗,脸颊红扑扑的,眼睛却是极黑极亮,像是被一场春雨浸润过后的溪涧黑石。
不像那些年……脸瘦得近乎脱相。
不变的是,即便拖着他这么一个大的累赘,阿笙的眼睛依然很亮。
总是弯着眉眼对着他笑,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像是这个世间无任何烦恼之事,每日都是笑吟吟的模样。
可那个时候,为了照顾他这个废人,阿笙已是将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当了,每日还要起早贪黑去做早点的营生。
太平年岁,底层百姓谋生尚且不易,何况是那时早已不再是长庆楼的少东家,又是在兵荒马乱的时局讨生活,还带着他这个废人的阿笙,各中艰辛可想而知。
…
因着只看了谢二爷一眼,便慌忙地低下了脑袋,阿笙并没有注意到谢放渐红的眼眶。
他走到院子的圆桌旁,打开食盒,将里头的桂花杏花奶酪、荔枝腰子、甘棠炖百合……一一摆好。
阿笙特意将动作放慢了一些。
为的就是能够跟二爷多待一会儿。
有时候赶上爷心情好,会在他摆盘的时候,跟他聊个几句。
会问他家里的一些事情。
比如爹爹这长庆楼在符城开了多长时间了,家里都有什么人,阿笙,是哪个笙,全名叫什么。祖上便是符城人么,还是从他乡迁往此地?
有时,还会极大方地赏他几个银元。
今日爷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阿笙心想。
从他进来到现在,爷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以往,便是有客人在,二爷都会笑吟吟跟他说上一句,“阿笙来啦”。
有时,还会笑吟吟地问他,可要坐下一起吃。
阿笙垂着眉眼,微皱着眉头,神色很是有些担忧。
爷可是因为病着,身体还是不大舒服?
阿笙摆完碗碟筷子同汤勺,见谢二爷依然没有要同他开口说话的意思,便朝谢二爷弯腰鞠了个躬。
以往便是这样。
如是遇上爷心情不好的时候,阿笙便无声地躬身退下。
于阿笙而言,能够像这般近距离地瞧上二爷一眼,已是心满意足。
…
“阿笙……”
阿笙刚要转身,冷不防听见二爷在唤自己。
他又惊又喜地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大,满是明晃晃的
倾慕之情。
谢放拢在袖子当中的拳头攥紧。
这个傻子。
怎的不知将眼底的倾慕藏一藏?
倘使稍微遮掩一二。
当初又怎会弄得符城上下人人皆知,乃至流言四起,甚至因倾慕他这件事,被方掌柜的赶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