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一刻,姜循不想忍了,她胸中颤意连连激荡连连,羞愧与欢喜共存,冲动与委屈要吞没自己……她张口想说出一切,但话到口边,她依然被理智所牵。
她挣扎很久,在江鹭灼烈又落魄的凝视下,姜循别眼:“阿鹭,今夜真的不是‘捉奸’。”
江鹭低垂的睫毛如雨,绵绵潺潺敲打她心。他看她羸弱低脸,面无血色。他搂着她的手轻轻跳了一下,强忍着没动作。
姜循低声:“我约叶白相见,一是谈合作事宜,二是……为了你。”
江鹭半晌后,哑声:“……为我?”
姜循轻声:“你太不当心了。你杀了章淞,虽然做好了痕迹,却没想到有人追着你不放。张寂根本不相信章淞是醉酒而死,他查了很久,已经将线索锁定到你身上。待他找到关键证据,他就会弹劾你。
“你是我的盟友,我自然不能让你出事。其实我原本打算用此事逗你,得一些好处,再帮你解决……但是,你在医馆中那样对我,我亦不是铁石心肠,亦有几分心软。我决定帮你解决此事——我今夜约了叶白,和他商量好了假证据,将青州刺史指控为凶手。那刺史不是什么好人,在青州鱼肉百姓,叶白被太子派出去办差时,早抓了那人的把柄。但那人投靠太子,叶白不好出手……若是青州刺史是杀害章淞的凶手,章家不会饶了他。
“这便是我和叶白夜谈的真相。我和他帮你解决此事,我没打算邀功。但如今,我还是在你面前邀功了,是吗?”
她抬起眼,轻轻望他。
她几分疲惫,几分楚楚。她精神有些不济,但她目如春波人有魅态,那般模样,仍如钩子般,在他心间留了痕迹,让他又酸又痒。
江鹭失神。
他慢慢地起身,慢慢地收了自己的手。
他轻声:“你说的谎话太多了,我不信你的话……我自己去查。”
姜循:“那你要快一些了。明日天一亮,一切都来不及了。”
江鹭飞快瞥她一眼,意识到她和叶白,打算明日动手。她没有说,他也不问。
他又淡声:“你依然没有回答我,你和叶白的关系,你认识我在
前,还是认识叶白在前。你依然在用其他事转移我的注意,搪塞我。”
姜循道:“……现在真的不能说。”
他没有说话。
他起身背对着她,背影萧肃侧脸温静,不见方才的迷惘凄惶之色。姜循落落地想,他其实十分好哄啊……只要她肯说一句真话,他就可以消气,是么?
他其实没那么的不可理喻,没那么的可怕,是么?
那他对她的恨,是不是……
姜循想得有些发痴,想得有些心间发抖。骤然间,她见那转身欲走的江鹭重新返身,俯身朝她而来。他重新跪在榻上,手抚她下巴,低头看她。
姜循心尖跌一下。
他垂目在看她颈上的伤,她并不知道,只觉得他眼睛又恢复了那种果浆一样清透流离的颜色,十分璀璨。姜循许是昏了头,她微微笑:“怎么,去而复返?仍然想上我的榻?如果是你,我不拒绝啊。”
江鹭垂着的睫毛一顿,抬起眼皮。
一只艳鬼散着发挑着眉,美目流波,又在勾引人了。
江鹭看她半晌,道:“你不用献祭什么。”
姜循怔住。
她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献祭什么?”
江鹭:“不是我发怒,你就要牺牲什么奉献什么。也许曾经的我会被哄住……可我已经不是十六七岁的我,姜循,我不是你记忆中的单纯少年郎了。”
她怔忡看他,他淡淡笑一笑:“我没那么好骗,没那么好哄了。上不上榻,于我都没什么意义……我不会在稀里糊涂中,与你发生不应该发生的关系。当日醉酒那次……已然是失误。同一个错,我岂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犯?
“而即使退一万步,我今夜当真被你气的,与你发生了什么……也不代表我会为你退让。姜循,你不知道我如今在做的事——我一步都不会退。神挡杀神,鬼挡杀鬼……没有人可以阻止我,没有事可以拦住我。”
——让该死的人都下地狱,该活的人都得到拯救。
姜循仰望着烛火下的江鹭。
他如月如云,高山之巅。她被那种温静之人身上少有的顽固与凌厉吸引,她感觉到自己的血液也随之沸腾。
姜循喃喃自语:“我也是……”
她在做的事,她也一步不会退啊。她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放弃,她必须要做成她的大业——
让该死的人都下地狱,该活的人都得到拯救。
二人一时沉默。
姜循听到江鹭轻声:“你不要为了平息男子的怒火,去献祭自己奉献自己。不至于如此……至少我不用。”
她低着头。
乌发散在她脸上,她露出的颊洁白无比。她用手捂住颊,躲过他目光,一言不发。
姜循听到他说:“我喜欢一个人,才会与她同枕而眠。我绝不妥协。我今日失控了,以后会克制。”
江鹭听到她很轻的一声“嗯”。
她声音太轻,又有几分沙
。他疑心她在哭,踟蹰一下,烛火下,他抬起她下巴,让她仰脸。
她没有落泪,但眼中波光闪烁,宛如湖波迎风,涟漪荡起。
她睫毛上沾着水,躲开他的窥探。
江鹭扣着她下巴的手微紧,若有所思:“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跟我相处?”
姜循立刻:“胡说什么?”
江鹭垂脸:“撇开你那些心机、撩拨、玩弄,你就不会跟我相处了么?你觉得自己错了我恨你,但我有真正伤过你么?为了怕受伤,你从一开始就用欺骗对付我。
“你自己欺骗我,便也不信我的话。姜循,你确实坚不可摧,但你一定也错失了很多。”
姜循嗤声:“胡言乱语。”
他扯动嘴角。
他不打算与她说了。她提了章淞之死,提了张寂对他的起疑,他要去查探她是否说的是真话。他心中依然压抑依然愤怒,但他也无路可走……
因为他对她下不了杀手。
姜循不知,姜循怕他。但他今夜几次生杀心,几次下不去手……他的对抗在她面前,何其微渺无用。
太荒谬了。
江鹭一言不发,朝窗子走去。
争吵一顿,夜色已深,姜循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十分不甘心,喊住他:“江鹭!”
也许她不叫“阿鹭”,叫“江鹭”时,才真的有几分动心吧。正如他不叫她“循循”,只叫她“姜循”。他二人的关系,何其扭曲,生硬,又何其的……暧、昧。
江鹭侧过半张脸看她。
姜循微咬唇。
她仍将话说了下去:“你为什么见过姜芜了,猜出我和她曾经的赌气,你也没气得来找我?你为什么猜到我对杜一平的安排,也没有说破?你见到我和叶白那样……你还要听我解释。
“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哪怕你不相信我的话,你也要听……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是不是因为、因为……
她目光清清亮亮,温温柔柔,专注十分。
江鹭闭目:“……因为我贱。”
他长身离去,姜循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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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因为江鹭指责她没有真心,也许是因为江鹭一直逼问她和叶白的关系,姜循此夜入睡后,做了一个梦。
那是她与叶白都想掩埋的过去,那是她与叶白都不想提的默契——
在那残梦中,姜循不是姜氏女,她只是一介孤儿L,尚未被姜父找到,尚未被带回东京当贵女教养。在去姜家前,她流落街头,吃不饱穿不暖,和旧年的姜芜,想来也没多大区别。
不知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五岁大的小女孩儿L,碰到了一个贵族小郎君。
那小郎君唇红齿白,眉目清秀,与她这样的孤儿L云泥之别。小孤女并不奢望泼天富贵,只不过是那小郎君独自一人在街上玩耍,要被坏人拐走的时候,她借助小混混的无赖,救了那小郎君一命。
小孤女救便救了
,小郎君却日日来找她玩耍。
他十分同情她,十分照顾她:“我带你回我家吧?我认你做妹妹好不好?要不,你做我的童养媳吧?这样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啦。”
他带她爬他家高墙,带她认他家仆从,振振有词地说如果她到了他们家,她就可以读书,可以认字,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孤女不稀罕什么漂亮什么读书,孤女只想吃饱饭。
孤女便掰着手指头,对小郎君描述的美好未来生出了期待。
她在破旧的城隍庙中,按照约定等他。她等他带着他的父母来,带着他的家人来;等他认她做妹妹,或者认她做童养媳。
她那么虔诚地期待他,翘首以盼,日思夜想……
城隍庙被雷劈中,又生了火灾。一月有余,她始终没等到他。她奄奄一息,被姜父发现,被姜太傅带回东京。
多年以后,姜循与叶白重逢。他失意她落魄,他们结伴苦海,孤叶行舟,谁也不提当年的事。
他们都已长大,他们都不要什么真心了。只是那曾放开的手,再也不会握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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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姜循睡不着,便披衣离榻,出了内舍。她立在窗下,开窗抱胸,凝望黑夜。
——所以说,真心有什么用呢?
她幼时相信小郎君,小郎君永不来,她被抛弃;她少时相信姜家,姜芜回家来,她被赶走;后来她回到东京,姜家又怕她离开,给她身上中蛊;再是太子,她明明和太子有过约定,但太子依然……
桩桩件件,真心可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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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漫漫,无穷无尽。
立在寒风中,凝望深夜的姜循知道她度过了今夜的难关,但她并不为此振奋得意。她甚至觉得伤心,觉得沮丧。
她孤零零地待在这座古宅,明明年少却垂垂老矣,好像要一直枯死下去。寒夜忽有白鹭降临,羽翼洁白,俯首望她。风吹衣袂,她想展翅高飞,远离这一切。可是不到时候,远远不到时候。
也许他不出现,她就不会有旁的感情。也许他不见她,她就不会一次次地忍不住回首。
所有感情都是无用的。
所有真心都是不值得的。
江鹭说得对。她不知道怎么和他相处,不知道怎么正常面对他。她不知道如果没有这些谎言、撩拨、欺骗,她要怎么和她的白鹭鸟谈笑风生,怎么直面过去直面他。
姜循感到寒冷,她喃喃自语:“我早已放弃感情了呀,阿鹭……”
她从不对自己放弃的东西回头,她早已决定不付出真心也不奢求真心……可白鸟飞走却徘徊往复,她又为什么独立寒宵呢?
静夜中,姜循闭上眼。她恬静秀美,零落枯寂,在此深夜才敢对自己展露一切。
她轻声:“……我讨厌阿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