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大婶提着一个小竹篮,里面握着几枚擦得很干净的鸡蛋,期期艾艾地说道。
除了她,还有不少人也是这样,提着自己全部的家当,面色不安又紧张,竭力盼着江宴秋收下。
江宴秋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怎么可能真的要这些东西,要是收了大婶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鸡蛋,他不如直接找块城墙一头撞死算了。
但要是直接拒绝……看着那群人期盼又紧张的目光,感觉也不是很说得出口。
就在这时,他的袍脚突然被扒拉了一下。
江宴秋低头看去。
竟然是囡囡。
她黑亮亮的眼睛看着江宴秋,细细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晃了晃江宴秋的衣袍下摆:“大哥哥,你是神仙吗?”
江宴秋:“……不是哦,大哥哥也只是个普通人。”
囡囡很小声道:“可是囡囡都看见了,大哥哥画了一个好大的东西,然后那些砍人的叔叔,还有害死爹爹和娘亲的大坏蛋,就一起消失不见啦。”
“可、可是,大哥哥这样好累的,马上就晕倒了,囡囡好害怕。”她做了个捧心口的表情,“爹爹和娘亲已经去天上啦,囡囡希望大哥哥好好的,平平安安,不要有事。”
江宴秋愣了一下,把小姑娘抱了起来。
“放心,大哥哥很厉害,没那么容易死的。”
他突然想到要怎么处理这些热情的礼物了。
.
不大的茅草屋里,传来阵阵食物的香气。
一大把小青菜和鸡蛋下的汤,撒上雪白的盐粒;风干的火腿切成薄片,和切碎的白菜、新鲜的木耳一起炖上一整锅粉条;大米、花生和莲子,熬上一大锅粥……
热气蒸腾,没有太多调味料,属于食材本身的香味充满了整间屋子。
大婶麻利地用勺子在锅中翻搅,待火候差不多,便盛出在早已罗好在地上的瓷碗中,一滴都没漏在外面。
另一些年轻些的娘子把碗一个个端着送到其他人手中,难为她“看碗”识人,那些大瓷碗长相各有千秋,几乎每个都磕磕碰碰,凑不出一个好碗来。
其他人眼睛已经黏在碗里和锅里了,先拿到的人,第一反应是被烫得手一哆嗦,然后——头也不抬地埋进碗里,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汤里化开了一块猪油,白菜炖得烂烂的,粉条软和却很有嚼劲,碗底下还卧着两块咸肉和火腿,汤面上飘着层油星;花生熬得很烂,大米的油都被煮了出来,再撒上一点白糖……
还没拿到碗的人,眼睛黏在他们身上,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有的老人年轻时还吃过一口好东西,而更多的人,出生以来就没见过煮在锅里而不是走在地里的肉。
大米和花生竟然舍得放这么多!还有白糖,这可是好东西,逢年过节都不一定能吃上一口。
还没长牙的小孩子被母亲抱在怀里喝加了糖的米汤,喝得连头都抬不起来,瘦弱的母亲充满爱怜地看着她,一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老婆子这一把老骨头,都快入土喽,没想到临死前还能赶上这种好时候。”牙掉光的老太太砸吧这嘴,没要年轻小娘端给她的肉粉条,而是慢悠悠地喝着米汤。
她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牙都掉没了,跟小年轻抢那几口吃的做什么,喝喝甜汤,想想当年还没家破人亡时候的日子,美得很哦。
……
这就是江宴秋想出来的“办法”。
既然他不好意思收,流民们又非要给,不如一起下锅煮了,让人家分一分,吃顿饱饭。
只怪他储物袋里没带多少凡人能吃的食材,只能把所有零嘴都拿了出来,让小孩子们拿去分了。
师玄琴拖着下巴,静静看着他,没有目露嫌恶,也没有挂上他那副惯常戏谑的笑。
“你们这些仙门正派,真是没意思。”他慢悠悠道。
江宴秋头也不回地清点剩余的符箓:“没意思到您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师玄琴笑嘻嘻地:“不过,我也不讨厌你这种人就是了。”
谁能告诉我一只千年大魔的好感度有什么用吗……
那倒是也有,至少自己晕过去的时候,对方没直接把他丢在原地……
食物安抚了总是饥饿的肠胃,也放松了人紧绷已久的神经,渐渐的,竟然有小孩子敢凑到江宴秋身边,眼巴巴地看着他。
江宴秋掏出一颗花生糖:“想不想吃?”
头发没有一寸长,压根看不出男女的小孩子,眼睛一下子亮了,用力地点了点头。
江宴秋笑眯眯地“想吃就自己过来拿。”
那小孩原地踌躇了半天,既对江宴秋“仙人”的身份心存敬畏,又难以抵御花生糖的诱惑,急得原地转了半天,还是凑了上来。
——然后被江宴秋逮住,好一顿揉搓。
被揉出呆毛的小孩:“……”
江宴秋哈哈大笑。
其他暗中窥伺已久的小孩嫉妒得眼都红了,纷纷往江宴秋身边窜,“我也要!”
——然后一人得了几块花生糖,并被江宴秋使劲摸了摸头。
说起来他前世的时候就是,过年回家从来不会因为小孩太多社恐发作,而是自己化身社交恐怖|分子,最后回城之前,亲戚家的小孩子不是见了他就提起尾巴贴着墙根躲闪,就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要跟大哥哥回家。
“小平,你多吃点,咱们都是过来人,怀着身子有多辛苦,咱们都清楚得很哩。”
名叫“小平”的是个眉目很清秀的姑娘,很瘦,即使怀着孕,肚子也不见多大。她本来红着脸,连把碗往身后藏,一把被打饭的大婶夺过来,慢慢地盛了一大碗花生甜汤。
她因为这特殊的关照有些难为情,红着脸小声道谢,换来了一片善意的哄笑,小口小口抿着甜汤。
大婶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这也是个可怜孩子。
肚子里那个,还是来阙城之后才怀上的。孩子爹比她大不了几岁,为了年轻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选择了去做定慧寺的长工,这样包一天的饭食,还能攒下点钱带回来,就是不是每日下工都能回来,隔上十天半个月,年轻的小夫妻才能见上一面。
她也是做过母亲的人,更知道如何体谅他们的不易。
因此,她在碗里满满添上一勺花生汤后,笑着打趣:“你跟这孩子都是有福的,今日万幸被仙师救下,不如,请仙师给他取个名字吧。”
众人都纷纷起哄,年轻姑娘脸更红了,但却没有拒绝。
大乱之后,她差一点被邻居那个猥琐的老汉拖去巷子里轻薄,多亏了仙师下凡,施展仙术,把那人吓坏了,她才能趁机挣脱出来喊人救命,那老汉自然也被大家捆起来,你一拳我一脚,揍得鼻青脸肿地晕过去了。
她对江宴秋的感激,比所有人都要深。
“仙、仙师……”
江宴秋正在一个小孩子手掌心画乌龟——事实上,在座每个小萝卜头都被他霍霍了个遍,人人都顶着一只黑乎乎的大王八。
江宴秋吓了一跳,还以为人家母亲找上门算账了,连忙把判官笔收起来:“怎么了?”
小平吸了一口气:“我想、我想对您道声谢。”她露出个腼腆的笑,脸上还有点淡淡的雀斑,显得十分青涩,“今日多亏了您,我们这群人才保住了性命。我、我……”她紧张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想求您,给肚子里的孩子取个名字。”
“名字啊……”江宴秋摸着下巴想了想:“叫冬生怎么样?”
他从前有个叫“淮生”的小厮,也是一副有些呆呆的样子,长相健壮又结实,却比谁都要善良。
“冬生……”小平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同意了,心中十分欢喜地咀嚼了一下一个名字。
像冬日的野草一样,茁壮地生长。
她重新露出那个腼腆的笑:“谢谢仙师……”
——她的话只说到一半。
腹部微微一热。
那些欢声笑语、带着善意的哄笑和打闹、屋子里飘散着的淡淡的甜味,“嗡”地一声,好像突然被罩了个透明罩子一般模糊了。
江宴秋瞳孔微微放大。
小平有些迟钝和疑惑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刚刚还笑意盈盈的仙师,为何会突然露出这么可怕的神情朝自己扑来。
她迟钝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肚子。
一团黑色的肉球,撕裂了她的肚子。
极力挣扎着,向外挤去。
她有些茫然地,对江宴秋露出一个笑来。
“……抱歉啊,仙师。”
——她可能要浪费,这么好听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