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是抱着三大袋原味薯片走回家的。画架画板小马扎都到了骆明翰手里,缪存抱着一怀的零食,一边走一边咬得脆响。风吹得他的白T恤乱晃,额前的碎发被夕阳勾勒出一线橘色的金光。
盛夏的晚风并吹不散少年脸上的热度,他从村子里慢慢走过,觉得全世界都在看自己。
骆老师总说要有一个夏天陪他回版纳写生,缪存连带他去那儿玩看什么吃什么都想好了,但始终没等到这样的一年。
小姨家的竹楼隐密在绿荫密林之中,屋后便是绵延的香蕉林,三层大屋,一楼廊下吊着多肉和兰花,将屋檐四面俱围了一圈,四根大柱子周围也都是盆花,屋前一道竹篱,竹篱下是木槽子做的一长道沟渠,荷花正盛开着,在暮色下看着清纯也妖冶,散尾葵和凤尾竹长得茂盛,老榕树已数不清年头了,气根长长地垂下。
小姨早已等了他许久,见身后还带着个陌生人,一愣后笑容疏离客气,有些腼腆:“这是?”
缪存摸摸鼻子:“小姨,这是我朋友。”
小姨卷起干活儿的围裙擦了擦手,实在人说实在话:“这么大的朋友啊……”
骆明翰听惯了年轻有为四个字,额角抽了一下,小姨立刻说:“忘、忘年交也是好的!”
骆明翰:“……”
什么?十岁怎么也算不上忘年交吧!
黑夜里,什么东西扑棱一飞,挥着大翅膀就落到了骆明翰跟前——“我操什么东西?!”
五彩斑斓的雄孔雀昂首挺胸地在他面前踱步一圈,拿眼睛斜觑他,争奇斗艳的劲儿。
缪存噗地笑出了声,骆明翰隐隐崩溃无能狂怒:“让它走开!”
缪存受不了,难以置信中带着鄙视:“不是吧,你怕孔雀?”
骆明翰这功夫已经迅速逃离到了安全地带,冷笑一声振振有词:“你觉得可能吗?我怕它干什么?区区一只鸟我为什么要怕?有什么好怕的吗?”
缪存:“……”
好像已经吓到了神智不清。
小姨原本备的都是家常菜,少不了缪存喜欢的舂鸡脚和柠檬凉粉,见有客人来,便要杀鸡宰鱼。缪存带骆明翰去鸡圈,忽然福至心灵,问道:“或许你知道有一种病叫尖嘴恐惧症吗?”
骆明翰两手紧紧插在裤兜里,已是忍得眉心直跳,但面上又是冷漠不屑的一声冷笑:“你想问什么?想问我是不是有这种病?放屁,我没有。”
缪存:“……”
确诊了。
小姨吩咐要逮老母鸡,姨父还没从田里回来,缪存挽起裤腿换上长筒胶靴,一脚踩进布满鸡屎和泥坑的鸡圈中。老母鸡呆得很,他熟门熟路,围追堵截伸手薅脖子,鸡在他手里咯咯叫着扑腾乱飞,缪存不慌不忙地走向骆明翰,神色自若地往他跟前一递——
骆明翰一步跳开三丈远:“离我远点!”
缪存沮丧且失落:“你真的怕。其实我是一只鸡精……”
额。
骆明翰冷冷的:“我看你是一袋鸡精。”
等天彻底黑下来后,小姨父从地里农忙回来了,一家人陪客人上桌吃饭。
“骆先生是怎么过来的?”姨父敬酒给他,与他寒暄。
“叫我小骆就好。”骆明翰坚持地说,“……还小。”
缪存噗地一声,“咳咳咳……”
要死了,差点把可乐给呛出来。
骆明翰若有似无地瞥他一眼,带着无奈。不得不说,确实是二十九这样最好的年龄,倜傥风流,英俊无俦。
他的眸光只是在缪存脸上漫不经心地停留,便又礼貌地回到了小姨父脸上,回道:“本来安排了司机,半路出了问题,我是搭顺风车来的。”
“哦……”姨父点点头,“不过刚好来这里的车也不多,你还是运气好的。”
“等了半小时才等到。”
缪存想象着他在大太阳底下伸着胳膊拦车,被后轮卷起的尘土呛得咳嗽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吃惊。他不知道骆明翰为了找他要吃这么多苦,毕竟他虽然不是锦衣玉食着长大,但也未缺过什么,又是这样的天之骄子,养成了一副傲慢的大小姐——不是,是大少爷性格。寻常钱阿姨和泽叔外加一个厨师,三个人只伺候他一个,可见对生活挑剔。
“下了车,离村子还有段路,走了半个小时后遇到了一辆小货车,刚送完菠萝回来,就顺便给我送到了村口。”
长长的乡道望不到尽头,风吹蕉林无声,他口鼻间弥漫的都是小菠萝的香甜。
正说到这儿,小姨吩咐:“存存,去把冰箱里的小菠萝拿出来削了。”
缪存一边给骆明翰削菠萝皮一边想,他可真会享受,他还没给骆老师削过什么水果呢。刚切出的菠萝色泽如向日葵般地黄,一端进来满室便都是甜腻腻的香气。冰镇过的口感自然是最好的,骆明翰细嚼慢咽,觉得被白酒和小米辣摧残的味觉得到了抚慰。
缪存脸伏着细白的小臂,小声问他:“甜吗?”
姨父去喂孔雀,小姨在厨房,骆明翰俯下身,扣住他后脑吻了一下。
小姨端着新果盘出来时只觉得缪存的脸怎么这样红,而且下巴搭在胳膊上一脸不高兴不情愿的模样。
“谁欺负你了?”小姨总是不会说话,问了句会令客人误会的话。
客人说:“我。”
大言不惭的劲儿,缪存脸上烧着了似的,心里快被烦死了。
原本是还有个小表妹的,但高中开学早,她已经去学校报道了。女孩儿的屋子不好乱动,缪存的便是唯一的客房了,纵使有一百个不情愿,还是让骆明翰名正言顺睡了进来。
他什么行李都没带,只有钱和证件,就连衣服都是为了见客户穿的,缪存终于意识到,骆明翰这一次是说走就走的旅行。
“你真的有这么想我吗?”缪存狐疑地问,是今天的第二次。
骆明翰不介意扮深情,于是便深情款款地应了一声,双目沉沉地注视着他。
缪存歪头思索:“但是如果你这么想我的话,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发微信呢?”
骆明翰:“……”
要怎么才能委婉地、不着痕迹地提醒他,他生气了,为了他的不辞而别生气,现在亟需哄一哄。
缪存却懒得继续细想了,“你不找我这几天……”
骆明翰脸上不动声色,耳朵竖得老高。
“我挺清静的。”缪存诚恳地说,言下之意是还有点意犹未尽,巴不得骆明翰再晚点出现。
骆明翰:“……”
晾了个寂寞。
“但是既然你来了,我就好好陪你几天,”缪存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兀自高兴起来,“我带你去庙里转转,你想坐快艇去逛湄公河吗?然后我带你去逛夜市,去写生——”
骆明翰出声:“我不会画画。”
缪存蓦然住了口,好像把刚才那一口兴高采烈的情绪都给一并吞了回去。他的笑带着勉强:“对,我说错了,你看我写生。”
“好。”
“你待几天?”
骆明翰交游广阔,挺忙的,“两天。”
“这么快?”缪存愣了一下。
“三天。”
缪存踌躇着,失落中勉力振作,“也可以,就是有些地方去不了。”
骆明翰静静看了他半晌,按断了莉莉拨来的工作电话,声音沉稳:“四天也可以——”多此一举地解释,“也不是很忙。”
缪存的眼神和整张脸在灯光下又开始明亮起来。
骆明翰心里泛起柔软,“早就做好了计划?”
缪存垂下眼眸,声音低低的,“一直在等你来。”
只是许多年了,你总是不来。
关映涛挺关心他这一趟的进展,隔三差五提醒他:「晾着啊!别上赶着!」
好笑,情圣还用他支教吗?骆明翰高冷地回:「知道,别啰嗦」。
第二天陪缪存去秘密基地写生。是芒果林,青色的芒果由一根细细的茎垂下,小小的一个,还远未成熟。果农精于看管照料,戴着斗笠草帽赤脚站在田里,仰脖挨个儿看过去,累了就在树根底下抽烟。
缪存画的就是这样的生态风俗画。
明明昨晚上还兴高采烈的说要带骆明翰四处转转,今儿早上起来却反悔了,蔫得跟太阳下晒伤了的叶子一样。
“不带我去寺庙了?”
缪存心海底针,懒散地说:“不去了。”
他昏了头了,那是为了骆老师定的计划,骆明翰又不会画画,有什么好去好看的?看了也是浪费。
骆明翰不爽:“你不能把给我的东西收回去。”
“为什么不能?”缪存觉得他的说法奇奇怪怪,啃着冰棍儿:“我的东西想给谁就给谁,不想给谁就不给谁。”
骆明翰瞥他一眼,又把目光放回到一丝无云的蓝天上,悠然说:“给过了我,就不能再给别人。不陪我逛没关系,以后也休想再陪别人逛,给我憋着。”
缪存:“……你好霸道。”
骆明翰被他沾染了幼稚,冷酷地回:“你知道就好。”
最终是陪他是去写生,顶着大太阳,帮他背着画架拎着小马扎,一路从村庄走到香蕉林。
“存存又去画画啊?”阿婶打招呼,从篓里摘出两个菠萝,“带去吃。”
画了一上午,骆明翰的远程工作终于告一段落,百无聊赖地问:“你就这么喜欢画画?自己专业的功课不用做吗?”
他还记得缪存是动画专业的,但他从未看见缪存在电脑上涂涂画画做什么软件代码,他甚至都没看见一台像样的电脑。
缪存笔触未停:“你怎么管这么多?”
骆明翰略笑了笑,掏出手机拍了张他的画,画面里有手,有打了底的草稿,有版纳乡下的芒果林。
缪存心里一凛,立刻命令道:“删了。”
虽然骆远鹤关闭了朋友圈,但保不齐骆明翰哪天心血来潮直接发给他,那就彻底露馅了。
“为什么?”
“还没画完,没什么好拍的,”他乱七八糟地说,道理上站不住脚,便干脆放下笔去抢,“我帮你删。”
骆明翰倒没怎么坚持,由他去了,又说:“上次说把你的画给我弟弟看,你不想知道他说什么吗?”
缪存把照片删了个干净,淡淡地说:“肯定不是怎么样的评语,否则你早就告诉我了。”
“他说你那两幅画商业性和临摹的痕迹很重,技巧是好技巧,但只有匠气和临摹成为不了艺术家。”
缪存忍不住抿起一些唇角。他就知道。
他和骆老师从来都是心有灵犀的。
缪存得逞的小得意只是一滑而过,便装出沮丧的模样:“好吧,我就知道我没有天赋,不过没关系,反正我就是画着玩儿。”
“骆远鹤自己就是天才,所以能被他看进眼里的不多,不过……”仿佛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骆明翰垂眸勾了勾唇,“他心里倒是有一个天才。”
缪存的笔停下,浑身的毛孔都炸了,他甚至迟迟不敢转身,只背对着骆明翰问:“……是谁?”
“记不清名字了,好像姓岩,叫岩岑,他叫他岑岑。”
其实那个字念“艾”,是傣族男性的姓。傣族是有名无姓的民族,男的便姓“岩”,女的便姓“玉”,岩不读本音,读“艾”。
那个字也不是“岑”,而是“存”,只是缪存从小口齿不清学说话晚,骆远鹤听成了“岑”。
所以那个名字,其实叫艾存。
那是缪存的童名。新生儿都是由村里的长老取名的,但缪存的不是,他的名是妈妈取的。因为艾是爱,所以艾存是因为爱而存在。
他从版纳乡下去到了大城市,不再姓“艾”,从艾存变成了缪存。
缪存怔愣地想,原来骆明翰知道他的存在。
“他很小就跟着骆远鹤学画了,”骆明翰随口聊着,回忆很淡,于是便想到哪说到哪:“我弟弟经常说,他的天赋胜过了自己,所以要拼尽全力保护他学画的环境。那小孩家庭条件挺不好的。”
缪存脸上做不出表情,半晌,笑不似笑地抿了下唇,低声说:“那他很幸运。”
再多说一点。
他心底有一个隐秘的渴望,再多说一点骆远鹤和艾岑,说说骆老师是如何重视疼爱这个小徒弟,说一说他都如何夸过他、惦记过他——在小徒弟此前从不知道的时光角落。
“我见过他。”
烈阳下,一切都显得很寂静了,连一声知了、一声犬吠、一声人语都没有,老黄狗翻着肚皮睡觉,果农盖着草帽打盹儿,很远的村子口,阿嬷的织锦机咯吱咯吱地响着。
缪存转过了身,仰面望着戴着斗笠的骆明翰。
“你、……你见过他?”
骆明翰的脸没在阴影里,唇角似乎是牵动了一下,语气是很漫不经心的,并不当回事:“我跟骆远鹤长得一样,高中闲得没事就去画室看看新模特,他有时候不在,小孩儿就把我当作骆远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