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长的廊柱阴影横隔在了萧照临与孟聿秋之间,仿佛一道陡生出的鸿沟,将两厢的距离无限地拉远,使之若有两军临阵的金戈铁马之势。
而谢不为本挣扎了一二,但在感到萧照临胸膛起伏间异常急速的心跳之后,不知为何,他竟渐渐卸下了所有的抗拒,并慢慢地垂下了头,默许了萧照临在孟聿秋面前如此展示出与他的亲昵。
然而,即使有闻萧照临不掩挑衅的话语,孟聿秋落在谢不为身上的目光也不曾偏移分毫。
只当萧照临垂首于谢不为鬓边厮磨之时,他的眸光才稍暗了暗,以往萦环周身的温敛气度也陡然沉冷了下去,可他却依然保持住了行止间的君子风度,对着萧照临稍有一礼,再道:“臣不过于此巧遇谢侍中,不想殿下也会至此。”
此句在谢不为听来,并无任何意义,不过是孟聿秋惯用的客套言语,但落到萧照临耳中,却满是与他针锋相对的含沙射影之意。
他更是环紧了谢不为的腰身,再抬首迎上了孟聿秋的视线,黑眸渐狭窄,宛如泛着阴冷寒光的箭镞,直直射向了孟聿秋。
“孤至此,或至别处,只与卿卿一人相干,但孟相却不同,孟相既身为众臣之首,为众人瞩目,此时便该安坐承华殿等候圣驾,毕竟右相之席空悬,不仅会引得有心之人侧目,还会惹来不小的麻烦。”
他一冷笑,复垂眸看向怀中的谢不为,再抬手轻轻触碰谢不为的面颊,言语陡然蕴了几分缱绻之意,“卿卿,廊中寒凉,我们入偏殿稍坐吧。”
说罢,便要揽着谢不为离开。
谢不为还有些来不及反应,便被萧照临带着行了一步。
不想,孟齐又突然对着谢不为喊了一声“小爹爹”,教谢不为下意识回过了头,却因整个人都被萧照临紧紧地箍在怀中而有些目不能及,便扯住了萧照临的衣袖,轻声道:“殿下。”
是示意萧照临松手之意。
但萧照临却并未听从,只停下了脚步,语意微冷,“卿卿,他们若是再不回承华殿,恐怕便会有人找来了。”
此语与其说是回应谢不为,还不如说是警告孟聿秋。
谢不为一愣,随即放开了手。
萧照临这才稍露出一个笑,并隐隐回视了一眼孟聿秋,再继续搂着谢不为去了偏殿。
谢不为没有回头,也不能回头。
但他却能感觉得到,孟聿秋的视线,还是一直紧紧跟随着他,直到他与萧照临的身影消失在了灯火阑珊处。
甫入偏殿,明亮的灯火与和煦的暖意便一齐涌了上来。
下一瞬,又一阵天旋地转,是谢不为被萧照临打横抱起,几步之后,放到了屏风后的软塌之上。
在此过程中,谢不为下意识攥住了萧照临的衣襟,等到他彻底回神过来,一下子又撞上了萧照临炽热的目光。
萧照临单膝蹲在了谢不为面前,掌心抚住了谢不为的面颊,眼里满是专注,“卿卿,可是今日抹了什么脂粉
,怎的这样好看。”
却对方才之事只字不提,仿佛从未发生过。
又另手轻轻碰了碰谢不为头上的珠玉,顿有玎珰之声轻响,“这簪子也好看......”
他话有一顿,唇角扬起,“很配我送你的耳饰,下次戴上给我看,好不好?”
但谢不为却有些怔愣住了,是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半晌之后,他眉心微蹙着,轻轻叫了一声“殿下”。
萧照临面上的笑意顿如薄冰碎裂,他起身坐到了谢不为身侧,并抚着谢不为的脸使之再次与自己对视,动作略有些强硬,但言语仍是温柔的。
“才不过隔日,怎无端与我生疏了许多?”
对比萧照临的“掩耳盗铃”,谢不为却并不能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抛之脑后,而立即与萧照临温存。
他眉心未展,眸中水光也还未平歇,在室内烛火之下,便如涟漪般粼粼,透露出他现下心绪的紊乱。
萧照临也沉默了下来,并慢慢放下了手,须臾,他忽然有些突兀道:“你我注定不会有自己的亲生子嗣,先前我也并无意收继子嗣。”
谢不为这下更觉莫名,但不及他开口,萧照临便又继续道:
“可若是你实在喜欢,我也可收继一个宗室子,养在你名下。”
谢不为这才明白了萧照临竟是以为他几番照顾孟齐,是因为他喜欢幼子,或是想要子嗣。
又或者,这是萧照临见“掩耳盗铃”不成之后,为方才之事强加的注解——萧照临并不想在谢不为面前提及孟聿秋。
谢不为的心忽地一动,又微微叹了一口气,“殿......景元,我并不是想要子嗣。”
他本想解释清楚孟齐为何会喊他“小爹爹”,但话至唇边,却又咽了回去,只话锋一转,再道,“景元缘何要在宴前见我?”
萧照临见谢不为如此回答,面上才复现笑意,也自然不会再追问什么,而是承接道:
“隆冬时冷,除夕宴前仪式却不少,我担心你会受不住,才教人带你来偏殿歇息。”
话顿,神色又凝重了些许,“不过,也确有一事。”
可语落,萧照临竟没有主动说下去的意思。
萧照临素来鲜有难言之意,故谢不为立即便明白了,这一事必定是与汝南袁氏相关。
他抿了抿唇,斟酌了言语,才道:“可是见过了袁司徒?”
萧照临颔首,“不错,在来偏殿之前,我是去见了外祖。”
国朝优待老臣,是故袁司徒等年甲子以上的官员并不与群臣一道需行各种仪式,而是入宫之后便可先至垂拱殿偏殿等候,待除夕宴正式开始,才会至承华殿参宴。
谢不为没有接话,而是轻轻拍了拍萧照临放在软塌上的手。
因他知晓,萧照临之所以会这么不择场合地去见袁司徒,是因为汝南袁氏此次确实洗脱不净罪名,若非除夕年节在即,此案只能暂时按下,汝南袁氏恐已不能入宫。
萧照临顺势反握住了谢不为的手(),再缓缓阖上了眼?()?『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声音低沉,“我是去问外祖,汝南袁氏究竟为何要行贪墨。”
他深呼吸了一下,“可外祖却问我,我也以为袁氏有罪吗?我当时愣住了,没有回答,外祖便说,我已经长大了,也已执了权柄,是真正的储君,然后,他便让我离开,再不与我言语了。”
谢不为双眉一动,袁司徒确实有些话里有话。
就如萧照临所言,在萧照临去吴郡之前,袁氏一直不承认自己行了贪墨,而在萧照临从吴郡归来之后,袁司徒便不再直接否认贪墨,却问萧照临袁氏是否有罪。
若是寻常来说,袁司徒似乎是有暗示萧照临包庇袁氏之意,可谢不为却隐隐觉得,袁司徒想说的并没有如此简单。
也果然,萧照临亦有此感,他握着谢不为的手紧了紧,长眉一拧。
“我在吴郡已调查清楚了,袁氏确有贪墨,只是我有些不明白,以袁氏的名望与他们百年来的积累,袁氏根本没有贪墨的动机,又为何要行贪墨之事,而且,我也知外祖与舅舅并非是以权谋私之人,他们又怎会因朝廷钱财而毁了清誉。”
萧照临越说,眉头便蹙得越紧,语调也越来越有些颤抖,仿佛他心中某种原本坚不可摧的东西,正在经历一场沉重的敲打而即将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