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十四年,正月三十,永嘉公主出降。
天色近昏,灯火却通明。
卤簿、仪仗有序陈列于内南门外,侍卫、宫人则持火把分立宫道两旁。
在萧照临的牵引下,萧神爱先往紫光殿拜别皇帝,再往含章殿看望仍在病中的袁大家,随后,乘舆去往内南门,登上了厌翟车准备出宫。
厌翟车内外皆以锦绸为装,金玉为饰,再以翟羽悬在车驾之上,垂万千红丝,精致异常,但远远看去,却像是一个精美的囚笼。
高大的皇城宫门沉重且缓慢地由内而开,内外光影就此交错,旋出了几道模糊的扇影,一时让人有些看不清前路。
萧照临驾马在前,交错的光影投入他的眼中,掀起了阵阵波澜。
他勒紧马辔,却迟迟没有往前一步,而其身后数百侍卫、宫人亦不敢行动,皆屏息以待,令火把燃烧的噼啪之声清晰地回荡在此幽深的宫道之中。
随着时间的推移,马缰深深陷入了萧照临的掌心,但他还是像无任何感知般,只一人端坐在马背上,挡住了送嫁队伍的去路。
一旁的引礼官觉察出了萧照临的态度,心下顿生惶恐,欲上前劝导,却畏于萧照临的威势不敢付诸行动,一时左右为难之际,却听得清脆一声“太子哥哥”从厌翟车内传来。
萧照临立即回身望去,只见在火光灯影之下,萧神爱掀开了翟车锦帷,像是亲手打开了笼门,略略探出了头,对着萧照临弯唇一笑,“太子哥哥,我们走吧。”
初春的晚风骤起,吹动车驾之上的翟羽飘摇,一错眼,竟似一只鸟儿振翅欲飞。
萧照临眼底的波澜猛烈晃动了几下,却是在瞬息之间归于了平静。
他闭了闭眼,再缓缓转回了身,指节略动,马儿踏蹄,送嫁的队伍终于开始缓慢地行进。
但就在队伍末尾最后一个宫人走出宫门之时,前方喧嚣忽起。
数十个黑衣人如乍起的闪电般从路边熙攘的人群中窜出,直奔队伍最中间的厌翟车而去。
萧照临率先反应过来,即勒马首追至了厌翟车之侧,并迅速飞身而下,拔出腰间佩剑,与其中一人交手。
而侍卫们见状也纷纷加入了战局。
人群顿时尖叫着四散,场面彻底陷入了混乱。
奇怪的是,这群黑衣人来势虽汹,攻势亦猛,却并不伤人,只像是要缠住萧照临与队中侍卫,好拖延出什么时间。
萧照临顿有所感,在以剑柄击退身前二人后,当即四顾,才发觉自己已被缠斗着远离了厌翟车,他登时回身一望——
翟车锦帷随风摇摆,而内里,似空无一人。
“铿锵”一声,佩剑落地。
黑衣人相顾一眼,一阵烟雾即起,转瞬之后,数十黑衣人竟皆不见。
而萧照临已奔至了厌翟车前,他颤抖着掀开了锦帷,却只见一袭红素罗霞帔与一顶珠翠凤冠。
*
东宫正殿的火光在萧照临背后铺出一团暗淡的红,如同暖炉中的余烬。
谢不为气喘吁吁地迈入了正殿,见此之状,又如离弦的箭般奔至了萧照临面前,焦急道:“景元,景元,你不必担心......”
“我知道。”
萧照临本能地抬臂接住了谢不为,再徐缓地抬眸,望着谢不为的眼睛,勾了勾唇角,一字一字轻声说道:“我知道,明珠是自愿随他们走的。”
谢不为一愣,但很快顺势抱住了萧照临的肩颈,并一下一下轻拍萧照临的背脊,低声道:
“我回来的时候,国师告诉我,等出了凌霄宫,会有人接陆云程去他该去的地方,果然,在离开凌霄宫之后,便有一队黑衣人带走了陆云程,说是公主就在城外等他。”
萧照临轻“嗯”了一下,却听不出任何情绪。
不知为何,谢不为心下一痛,却也只能佯装不察,继续以平和的语气说下去:
“既然国师也知此事,便能说明,带走公主与陆云程的人定是可信之人,而公主与陆云程一起离开京城也是件好事......”
“卿卿。”萧照临打断了谢不为,“只留我一个人了。”
谢不为手上动作一顿。
萧照临缓缓直脊,退出了谢不为的怀抱,但他的目光却一错不错地落在了谢不为的眉目之间,沉默几息之后,再缓缓抬手抚住了谢不为的面颊,并以指腹轻轻摩挲谢不为眼下的肌肤。
“自我懂事起,便有人教导我要以‘孤’字自称,在他们看来,这个字便代表了天底下独有的尊荣,更代表了别人求不来的身份与地位。”
“可当我一点点长大,我却发现,这个字,与其说是尊贵,还不如说是......诅咒。”
“当我可称‘孤’的那一天起,我的生母便离开了我,后来,母后也离我而去,而到现在,我能稳坐称‘孤’之位,但代价却是外祖以及整个汝南袁氏,再到今日,为了这个字,我不仅需要明珠做出牺牲,甚至,还要与她分离。”
萧照临黑沉沉的眼眸就像是深渊中的珠玉,正在经历无尽的暗涌冲刷。
“她们一个一个,都离开了我,现在看来,‘孤’这一字,便是在诅咒我成为那个孤家寡人。”
萧照临的指腹停在了谢不为的眼尾,温热的泪湿润了他的指尖,他顿了一顿,又忽然放下了手,俯身吻上了谢不为的泪,微咸弥漫在唇齿之间。
他的吻如细密雨点般顺着谢不为的眼尾一路往下,厮磨几轮之后,最终贴在了谢不为的耳畔,又紧紧抱住了谢不为,气息微喘,“卿卿,我只有你了,我真的只有你了。”
“永远不要离开我,卿卿,永远不要离开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