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师一把快刀斩断案板上的猪肠。
殷天举着玻璃瓶汽水,牙一咬,瓶盖一吐,把北冰洋递给胡志鑫,自己要了盅二锅头。
“我在门外听见的。我是她学生,不是她对手的学生。警察生涯都还没开始呢,就给我扣这么大一帽子,毁我前程,其心可诛。”
殷天恹恹,用筷子挡住胡志鑫夹菜,“我,我现在质问你,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你怕不怕?”
胡志鑫摇头。
“好,这刀不搁你脖子上,搁别人脖子上,但我质问地还是你,你怕不怕?”
他顿了片刻,“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殷天指了指天,“是它说了算。”
一个多月后,她没再收到胡志鑫的任何消息。
短信不回,电话不接,殷天打了几次就明白过来。
她落选了,殷天由此烦躁起张瑾澜,压着股邪火,似个行走的炸弹。
在老殷的催化下,终于爆发了——
42号联排的客厅一阵杯碗摔落的脆响。
张乙安惊愕地从厨房一溜烟跑出来。
暴怒地殷天指骨泛白,死死抠着桌沿,抖着脸立在一地碎茬间。
“先是张瑾澜,然后是你!我开枪比你当年准,体能比你当年好,成绩在你当年之上,你让我去队里当文职,去贴发|票!爸,羞辱我能让你们得到快乐是吗?”
她的憋屈劲儿霍然爆发,“15年!他妈隔壁死了4个人!凶手哪儿呢!人呢!”
殷天一阵晕眩,轻轻甩了甩脑袋,压稳情绪,瞥了眼张乙安,“我都喊你一声小妈了,我爸工作累,生了毛病犯了癔症,有空您带着去医院瞧瞧,或者您自己打开他脑子瞧瞧。”
殷天甩手迈上楼梯,走了两三阶,兀的停住。
眼神掠过墙壁上大大小小的相框,最终定格在张乙安和老殷的结婚照上。
她蓦地沉脸,“不对。您之前从没跟我提过这样的事儿,怎么就突然要我当文职。什么事儿让你做了改变……胡志鑫出事了对不对?”
她盯着老殷,老殷面不改色。
眼角却暴露了,难以自持地跳动。
这是他的把柄,殷天九岁的时候发现了,从此老殷的真假在她面前昭然若揭。
“看这样子那就是了,”殷天斩钉截铁,“胡志鑫失联了,对吧。”
张乙安一颤,她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难以置信地看向老殷。
11月冬风侵肌,草木枯涩。
殷天一大早风风火火闯进张瑾澜办公室,她要知道胡志鑫的下落。
张瑾澜视线辽远地望向远方,沉默摇头。
殷天一身黑,又高又瘦,眉头一蹙就有骇人气势。
穿着黑色高领毛衣,黑色阔腿裤,戴着金丝眼镜。
她气质一向成熟,根本不似学生,倒像个斯文败类的黑无常。
语音语调浸在寒冰中,滑腻地像蛇。
“他是去当卧底,不是站在太阳里出示证件抓人。最大的优点就会成为他最致命的缺点。善良、正义、延宕就会成为悬在他脑袋上的一把刀。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会失联,里面的人都他妈不干净,为什么不明哲保身!”
“这就是他和你最大的区别,在他眼里每个人都值得被拯救,所以那才是我们需要的人,我们需要的队伍。
张瑾澜转身看殷天,“研究生考试你排第一,可我并不想录取你。我看着你长大,8岁就在深渊里沉浮,18岁,估计28岁也没法从里面爬出来。你至始至终都不像一个警察,你更像他的对立面。你的心理评估是A+,你伪装的太完美了,但你心里得明白,你能不能装一辈子。”
“我8岁在深渊里沉浮,28岁也爬不出来。张瑾澜,你是站在一个什么样的角度去苛责一个受害者。你觉得这是我的错吗?我8岁就该知道凶手是男是女?18岁就该知道凶器是什么?28岁就该把凶手领到你们面前说就是这孙子干的,是这样吗?让你们承认自己无能就那么难吗!”
张瑾澜激动地提声,“对啊,无能的孙队抓凶手的时候被捅得跟马蜂窝一样,都不愿意放手;无能的殷队抓绑架犯的时候甩掉了我们所有人,孤身上路,路上跟你通话说得都可能是遗言你牛掰啊你不接啊。无能的我治疗了你18年,依然这么执拗偏激。是,是我们无能,我们太无能了!”
办公室门被风刮开一条缝,露出半个人影。
女学生尴尬地敲门,看着门里对峙锋芒的殷天和张瑾澜,踌躇不前。
她的优柔寡断引起了殷天反感,“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滚蛋!看不明白在吵架吗!”
女学生忙乱地鞠个躬。
将文件放在张瑾澜办公桌上,拉上门就跑。
“我和胡志鑫约了在南城吃羊蝎子,他回不来,你说我要不要把位置取消了。”
张瑾澜终于失态,“他还没死呢!”
殷天冷酷哼笑,“人是你报上去的,决策是你们下达的。活着长得是你们的脸,死了也不过是名单上的三个字。关我屁事!”
张瑾澜的眼睛流露出败军之将的痛楚,双目渐渐眯起,像睡着了似的。
“你不只憎恨凶手,那么多年你还憎恶着另一个群体。既然这样,为什么要进来?是为了跟警察打架才当警察的吗!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有多少繁华就会滋养多少罪恶,警察的属性是什么,是透过罪恶还原光明。所以需要什么?”
她一下一下戳着殷天心脏。
“这里,这里需要有一团火。粗俗,寡言,不拘小节那都没关系,那都是面上的东西,但这里,需要对生活抱有起码的热忱,因为他在很多时候肩负着别人的希望,别人的热忱。但你不是,十八年你从内而外都在腐烂!是,你是成绩第一,可以一眼见人心,是我张瑾澜带过最光鲜的学生。你身上美好的标签太多了,但你自己应该知道这里掺了多少水分!你这样的人怎么去承担别人的希望,去实现别人的幸福!滚蛋!”
一向雍容清贵的张瑾澜说了粗言,殷天怀疑自己听错,“什么?
“我说让你给我滚蛋!”
殷天夺门而出,把木门甩得震天响。
疾步奔驰在长廊里,对周遭的老师学生熟视无睹,绷着脸死盯远方。
她冲到走廊尽头,面容因情绪过于浓郁而无法再强崩,低头抑制不住地掩面啜泣。
大风起。
将窗边的红色横幅吹卷得哗哗作响。
乌云港码头。
一片辽阔,星罗棋布地堆放着国际标准的大型集装箱。
胡志鑫在箱间踉踉跄跄地竭力奔跑,他用手抓着一团衣服抵着腹部的枪伤,避免血液滴落暴露行踪。
满脑子都是殷天当时的声音,“这刀不搁你脖子上,搁别人脖子上,但我质问地还是你,你怕不怕?”他怎么回答的,他说“我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
事实再一次证明,殷天远比他来得深思熟虑,她那时目露忧愁,“老胡,人活着才能把任务完成,你明白我的意思。如果有一天轮到你了,别矫情,该下手就下手,你最重要。”
他还是矫情了,露出了太大破绽。
胡志鑫青白的脸靠在集装箱上,眼皮向下耷拉,却又强硬撑开。
他还没陪她去吃羊蝎子呢。
蓝色集装箱上有人影走动,三四只手电齐齐汇向他。
胡志鑫抬手遮光,仰脸对着黑影,“来了?”
无人应答。
他将手再遮低,依旧没看清手电光芒后的人影,只能平静地面对枪口俯视自己头颅的危机。
一声枪响。
胡志鑫的肩背像一截枯枝霍地向后折去,面目稀烂。
57公里外,漆黑的42号联排卧室中,殷天闭合的双眼骤然瞠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