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和哭泣慢慢抑制住了孙小海的哀颓,殷天这才放开他,“你跟刘队怎么样?”
“上下级,隔壁部门领导,正常样子呗,还能怎样?”
殷天撕开花束的包装纸,散在石碑上,“没再联系?”
孙小海避而不谈,从布兜里拉出条烟,“我妈给我安排了相亲,我就去见,见完了,成不成都让女方来说,就是想让她知道,她十全十美的儿子,在别人眼里百无一是,谁都瞧不上。”
孙小海的谈吐充斥着大量的自贬,眉眼也堆满悒郁。
他认真拆烟,拆成盒,再拆成支,点了两根,一根含嘴里,一根插香炉。
他以前从不抽烟的,殷天知道,“我认识一挺好的心理医生,你要不找她扔扔垃圾?”
他轻烟吐雾,耸了耸肩,“已经在看了,知道病得不清。每次看到别人拒绝我,我妈不服输的样子,不知怎么,就觉得特痛快,你跟你爸当年抗争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我们更尖锐,不像你们黏黏糊糊,跟鼻涕似的。我们那会就差动手了,热战不行冷战,冷战熬烦了再热战。那时候劝架的人多,我俩都人来疯,越劝越闹。”
“能闹起来也行啊,”孙小海戚然一笑,“我现在回家,每天在车库看俩小时手机,有时干脆睡一觉,有时发呆,不想回去,所有东西都是一成不变,相同的脸,相同的絮叨,相同的期盼,相同的眼神……”
“哭有个屁用,抽烟有个屁用!”殷天一把抢下烟头,碾了,“正路走不通,歪门邪道不会啊!”
“什么意思,姐你有招了是不是?”
“谈一个啊,谈一个你妈最喜欢的,你和那姑娘签个合约,她做事你给钱,让她可劲儿闹,可劲儿作,闹到你妈什么时候觉得刘队真不错,再停!”
孙小海愣愣瞌瞌,眼神虚虚晃晃,评估着这件事的可能性。
待思维转了一圈,双眸终于亮了,乍现出光明而坚贞的华彩,他粲然大笑,手足无措,拍着脑门原地打转,继而高举殷天,“我怎么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姐!你是我亲姐!”
孙小海火烧屁股似的跑了,留下一地狼藉。
“孙叔啊,“殷天蹲地上给他收尾,“您呢,多入入王姨的梦,念叨念叨,好好劝劝,子女有子女命,甭天天拽着不放,要么把自己折腾疯,要么把孩子折腾疯,何必的,几个月不见,烟都抽上了。”
整理完孙耀明的墓碑,她有些饿了,掏出能量棒开始啃食。
自从昨儿张乙安听说她低血糖,晚饭后当即拉着老莫,开车到隔街的超市买能量棒,六个口味,一口味一箱,一共六箱。今早出门,在她衣兜、裤兜里各塞了两根。
殷天还没走到京贵园,就看到了警察站岗。
踮脚探头一望,武仕肖和张美霖的墓前站着高烨和米和,两人都是黑色高领毛衣,黑色呢子大衣,背影寒峭,也儒雅风流。
不便打扰,她悄然离去。
把剩下那花束重新立在孙耀明坟头,“好事成双,您多保佑,41号灭门案能在我们这代彻底终结。”
张美霖的照片已经拓了上去,是黑白肖像照,美得惊心动魄。
高烨看着照片,咧嘴一笑,“鬼机灵麻雀,斜眼黑猩猩,真般配!”
“人家是人民英雄。”米和心不在焉,频频往“英雄冢”的方向出神。
“你父亲在巴拿马做了一单很大的生意,让人眼红了。”
米和这才回魂,蹙眉看他,“什么生意?”
高烨摇头,“不清楚,但肯定是平了地头蛇的利益,能撬动利益的无非就那么几件买卖。他只能藏得更深,我最后一次跟他聊天,他ID在马来的亚罗士打,那是一周前的定位,现在有没有挪地儿我不敢保证。”
“具体位置?”
“丹绒鲁海滩,卡威旅馆。他精神状态不错,至少我听到的声音不错,像是在吃饭点餐,还问服务员有没有最辣的酱汁。”高烨望着婆娑小雨升起的漫漫轻雾,“不用帮我辩护了,做老师是我父亲的梦想,我也交差了,可以画句号了。”
“你在捅郭锡枰那一刀时,就想画句号,你跟张美霖是一样的。”
“从小我就没什么共情能力,即便到现在,我也感受不到她滚下山时的那种心情。她离世我也没感觉。只是有一天,在杜伦的古董店里,我看到了一张东方面孔一闪而过,很像她,不知怎的我就追过去,没有人,只有一个老店主在擦银饰,我问他是不是有个女孩,他说没有,我就走到刚才看到她的地方,就那一瞬间,我眼泪下来了,毫无征兆,我也不知道我哭什么,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在哭什么,张美霖跟我说,高灿在我心里的重量没那么轻,可能是吧。”
离开墓园时,阳光撕裂了濛濛小雨,开始占据主导,英雄冢的一座座坟坻被金光万缕所包囊,亮晶晶,湿漉漉,济济跄跄,庄严若神。
米和心下空唠,坐在警车后排给殷天发信息:在哪儿,一起吃饭?
没有回复。
他契而不舍:有家店新开的,口碑不错,去尝尝?
还是没有回复。
他再接再励:我想陪你吃饭。
依旧没有回复。
警车慢慢向老城驶去,红灯一停,高烨漫不经心地一望。
就看到聚海楼门口,殷天搂着张乙安,笑得花枝乱颤,她对面是个高大男人,有些腼腆,中间立着个大笑的妇人,正热忱得介绍彼此,老殷和一中年男士单立在一侧,聊得开怀。
高烨敲了敲窗,身子往后避让,“这是亲家见面了。”
米和一侧头就瞧见男人拿出个礼盒,抽出条围巾,面红耳赤地给殷天戴上。
那妇人高兴极了,左看喜欢,右看也喜欢,撩了撩她耳侧的头发,给她佩戴上一对耳钉。
“啧啧,下聘礼喽。”
米和所有的表情都僵滞了,惊愕失色地瞪着殷天绚烂的笑容。
“你能忍?”
“周警官我要下车,”他呼吸匆促,“接下来的辩护阿冉会跟进,会确保你减五年以上的刑期。”
五年刑期?前排的警察同时挑眉,阴恶地回头看一眼米和,摁开了保险。
米和出车时绊了一跤,差点栽在路肩上。
这与孙小海的拥铱誮抱截然不同,米和清楚这是次相亲宴,那男人带着一种笨拙的欢喜。
只有笃爱,才会愚拙。
米和心鼓大捶,砰砰直震,接着给殷天发信息。
饭店门口,她掏出手机看了眼,又揣回兜里,接着跟吴家言笑晏晏。
吴家夫人和张乙安走在后面,用力一推儿子,吴淮中奔了两步跟殷天并肩,极有绅士风度的拉开玻璃门,殷天对他粲然一笑,有别于以往笑容,这次愈加灿烂,有着不一样的亲昵感。
她脸都要笑僵了,盼着这饭局赶紧结束。
米和的信息跟催命一样,她想回又没寻到空,这会正是大家表现柔情蜜意的时候。
一街之隔,那笑容刺痛了米和,他失魂落魄地站着。
殷天从未对他展露过那样的笑容,胸中的棉花已被旺火烧得焦黑,他脸阴戚戚,连呼吸都滞缓起来,突然觉得委屈,憋闷的感觉愈发强烈,他不死心,又拨了电话。
鬼哭狼嚎的铃声哼唱起来,殷天吓一跳,忙把手伸进衣兜,不动声色地关了机。
“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Sorry, ……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米和举着手机,呆笨地看着他们进了聚海楼,只觉一盆冰寒之水从头浸到脚,冷得透骨。
他想拔腿追去,可脚掌生根,理智尚有残存,不能把她置于尴尬处境,决不能伤她一厘一毫。
米和进了家便利超市,坐在落地窗前看着聚海楼。
他没食欲,但又不能平白干坐着,他买了碗关东煮,温温热热,食材玲琅满目。
这扑鼻香气,让他想起殷天载他出院时的体贴,也是这样一碗,被她切得细小,方便入口。
那是多大的一次危机,他的心脏就卡在喉咙里,栗栗危惧。
他真怕高烨了结了她,那个疯子做了出来。
可她平安回来了,他四肢终于不再僵持,脑子也终于鲜活,他无法卸去这激越的狂喜,于是哭爹喊娘了一路,被她揍了也开心。
还有,还有火锅那次,他在一团漆黑的41号孤身望着灯火灼灼的42号,双目皆是艳羡。
也是她,鬼使神差地捕捉到了他的饥饿与落寞。
米和舍不得吃那碗火锅,慢慢悠悠吞咽了一晚上。
很辣,辣出了眼泪,很香,香出了不寻常的心思。
时光难耐,1个小时,2个小时,怎么还吃不完。
米和坐立难安,索性到外面抽烟,他没什么烟瘾,只有最心烦的时候才一解躁郁。
春兰包厢里,殷天揉捏着面颊,谁来救救她,谁来都可以。
吴家夫人拉着她,恨不得解剖了自己的儿子,从满月到成|人,事无巨细。
2岁的怪癖是什么,4岁的糗事是什么,6岁的喜好是什么……
吴淮中几次打断,脸红得像个虾米,小心翼翼地窥着殷天脸色。
殷天一会嘻嘻,一会咯咯,一会呵呵,一会哈哈……笑到最后胃也抽搐,肠子也打结,硬生生地翻起了恶心。
老殷看不下去了,忙说时间不等人,还要赶飞机,这才止住了吴家夫人的殷勤。
殷天如蒙大赦,终于热烈地看向老殷,眼神满是感激涕零。
这灼热目光差点让老殷飞泪。
那么多年了,他闺女冷冷淡淡,恃才傲物,最瞧不上他这个爹,如今可算是正视了一回,老殷瞬间扬眉吐气,腰板都直了。
殷天下电梯时,米和接到了阿冉的电话。
是对接高烨案子的事宜,米和没怠慢,事无巨细地讲解,也就没注意殷天上了出租车。
等他挂断电话,门口只剩下老殷和张乙安,中年男人和妇人,依旧聊得火热。
唯独缺了两位主角。
米和闪过一瞬无措,他错过时间,不知殷天去处,气得牙痒。
打电话过去,还是关机。
他跟着老殷和张乙安回到富华家园。
等啊等,等到日落西山,也没见殷天归家,手机就是个摆设,依旧滋哇乱叫着“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米和所有的耐性和谦逊都磨完了,终于拍案而起。
敲响42号联排的大门,“张姨,我找一下殷天。”
张乙安一愣,“天儿没跟你说吗,她旅游去了,局里给她批了假。”
“她一个人吗?”
“不是啊,跟朋友,俩人。”
米和脑袋当即一炸,想起那男人体贴热切,羞涩温润的笑容,眼睛乐得都眯成了一条缝,他们还拥抱了,拥抱得爽朗欢畅,这一茬茬举动都让他妒火中烧,又委屈又气,特别是那笑容,带着真心的欢喜,扎得他浑身冒汗地疼。
“去哪儿了?”他哆嗦着嗓子。
“澳门。”张乙安看他脸色葱白,想摸他额头,“怎么了,不舒服吗?”
米和撒腿往家里冲,几乎是横冲直撞。
“殷小天,殷小天你给我等着,”他恶狠狠耍横,从衣帽间拎出个双肩背,“你不止相亲,你还跑路!还搂搂抱抱!”
米和鼻子哼哼,眼泪差点落下来,身子又发冷,又僵硬。
像是回到孩提时代的至暗时刻,看着母亲污浊的头颅和残肢,榕榕没了,母亲不要他了。
看着父亲疯魔地撞门撞墙,他轻轻拉开,米卓就像一阵风,一阵雨,一阵云,飘飘渺渺,转瞬即逝,等他跌跌撞撞跑向大门时,米卓也没了,父亲不要他了。
“我的,是我的,是我的……小天是我的……”他深呼气,慢吐息,整个身子都在打颤。
又拨了电话,还是关机。
黑森林钟开始报时,牙色的布谷鸟踩着花团出来鸣叫。
四度一声,“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幽暗之中,米和嘴一瘪,抱着双肩包无声无息地痛哭起来,像个迷路孩童,悬心吊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