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一只苍白的手探出帷幕,接过那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收进帷幕后。只听咕噜两声,喝了下去。
妹妹若是没有病,或许……
在突来的寒凉里,楼君兰紧了紧外衣,轻声道:“姜望还困在掌中乾坤里。”
但这句话即刻便咽下去了。
“已经……斩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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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方无限,天不绝顶。
云台之上,人们只见得楼约一翻掌,姜望就已不见。
而后在下一刻,这掌又回翻。
那只骨节粗大、在中州几乎代表无敌的大手,出现了一条从食指指尖、越过中指、一路延伸到腕部神门穴的剑创,深可见骨,血如泉涌。
再看姜望,还是站在原地,玉冠端正,黑发垂肩。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身上青衫连个褶皱也无。
只是腰侧长剑已出鞘,执在他手中,喻示着或许发生了一场战斗。
胜负已分吗?
楼约赖以成名的掌中乾坤,都被斩破了!
这场战斗已经结束?
姜望摇了摇头:“还不够。”
中州第一的确名不虚传,掌中宇宙,三十三天霸拳,旷古绝今。但仅止于此,仍然不够,就这种强度,怎么为他加冕,怎堪系为旒珠?
楼约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也咧开了嘴:“的确……不够!”
他的手掌如山河大地,那道剑创似是大地的裂谷。此刻便从裂谷之中,蒸腾出丝丝缕缕的“炁”。
混洞太无元高上玉虚之炁。
这炁一开始只是从剑创出来,而后从七窍而出,而后从毛孔而出,到最后已膨胀在他身外,虚张为顶天摇地的巨像。
九天之上,仿佛有书页翻过的声音。
一页就是漫长的一生。
楼约的气势疯狂暴涨,自此展现绝不轻动的力量,《混洞太无元玉清章》!
昔日怀德真人庄高羡所擅长的道术“混洞归元”,只是“混洞太无元高上玉虚之炁”所衍生出来的道术。
而《混洞太无元玉清章》,是“混洞太无元高上玉虚之炁”的根本章!
玉京山一脉核心道法,多以玉虚之炁驭之。
楼约是不折不扣的帝党,而修成此玄章,修至这般程度。哪怕是玉京山上的静修者,历数诸代,也没几个能及得上。
他录名元始玉册上的“太元”之道号,便由此来。
此刻混洞太无元高上玉虚之炁构成他的外躯,他只半身在云海,就已经雄壮如高峰。
一只眼睛深幽一片,一只眼睛星河环转。
左眼宇宙,右眼混洞。
于今彰显,玉清中央敕法尊躯——【元始大道君】!
这是尊名,亦是尊身。
是唯有修成《混洞太无元玉清章》,且修至极高境界的强者,才有可能召显。
此君现,天地受敕,诸法为掌!
但楼约只看到一柄剑。
剑柄如墨,剑身似雪,通体不见瑕色。隐有霜纹是天纹,隐有赤纹是人纹。
接着连剑也看不到,只有璨光,无穷无尽不可被穿透的璨光。
左眼的宇宙,右眼的混洞,都被璨光铺满。
而云台之外的观战者只看到——
太阳坠在了云海!
天边烈日根本都看不到,唯有立身云台的那位年轻真人,璨光无穷,连发丝都仿佛光织。
而他只出了一剑。
万仙真态,人生有撼!
那庞巨威严、敕命天地的元始大道君,在这一刻轰然溃散。
似天柱之倾。
无法计数的玉虚之炁,亦只如云气一般,轰轰隆隆,蒸腾上高天。
场边的姬白年张了张嘴,一时无声。
都知姜望强,都知姜望东来,必有倚仗。但真不知能强横至此。
楼约已经展现了超迈诸代,毋庸置疑的中州第一实力。
可这玉清中央敕法尊躯,还未显威,就被斩破了!
闻名天下的玉虚之炁,好似风流云散。
元始大道君的残躯中,只有一个摇摇晃晃,但终于下定决心的楼约。
“我承认你是此境最强。古往今来,寻遍历史,亦不闻有此真。我承认在这洞真境,我永远不可能超越你。这么多年的等待,我以为我的对手只有黄弗——你斩断了当代所有人洞真无敌的路。”他站定在那里,在蒸腾的离他而去的白炁中,紧闭着的双眼,各有血痕蜿蜒。但他将这双受创的眼睛,猛地睁开,往前一步走!
这一步,即登天!
“来日衍道,你我再争!”
楼约长期以来,距离衍道只有一步。
但他也在求洞真无敌的路,求衍道之后更大的超脱希望。可世上仍有黄弗在,他们两人互相制约,谁也不能真个无争议地碾压另一个。
在漫长岁月的互相竞争里,他们已经走到每进一步都万分艰难的境地,而都无法战胜彼此,几乎陷为穷途。
以至于他要去东海,通过靖海计划,寻找新的可能。
然而靖海计划也失败了。
他心中仍然抱着有我无敌的信心,留下来再往前走。
可今天看到了姜望的剑——正式宣告此路不通!
于是他跃升。
这是一场天不绝顶的战斗,他证道而胜,不算违例。
从洞真到衍道的路,有的人走了一生,有的人一生只能眺望、不可企及,如楼约这般的存在,却只要抬脚。
而今他登上——
他耳边响起姜望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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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清晰明朗,平静而不容置疑:“今日……不许!”
楼约本来眺望绝巅风景的眼睛,忽然什么都不能再看见。
他心中是没有尽头的永夜,他眼前是无际又无边的空茫。
当视野重新恢复,他的道躯坠落下来,而肩上压着姜望的剑。那薄锋一剑,何止万钧?仿佛命定,如似天倾。
他的命途在刚才那个瞬间几乎被斩断,是姜望及时收了手。
而他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势,都被镇在此剑之下,不得脱逃!
距离绝巅只有半步,但这一脚抬上去,却永远落不下来。
恍惚一念,已经是世间最遥远的距离。
姬景禄立于云上,欲言又止。
绝巅之后,眼界大不同。昔日受此剑,懵懵懂懂便已战败。今日再见这一剑,终于看得真切,洞悉其妙处,反是愈发觉得精彩。
好一剑劫无空境!
姜望他竟然……打断了楼约的衍道!
中州第一的楼约,第一次在同境的交锋中,被毋庸置疑地击败了!
在拿出最巅峰状态、演尽所有之后,仍然未能改变这结局。
没人能说楼约不强,没人能说他在这场厮杀中没有尽力。
这场洞真无敌的路走到现在,终于可以宣告圆满。
真君之冕上的最后一颗旒珠,也已经系上。
姬景禄当然知道绝巅之境是姜望必然看到的风景,但在无涯石壁上礼貌告别的时候,的确没想到这一天会这么快地来临。他总以为姜望这样的修行者,在踏出最后一步之前,还要花费巨大的时间、反复地磋磨,但已经走到这种程度……实在是进无可进,还要如何?
整个云台战场,整个景国,整个中域,乃至于全天下——
在所有人的注目中。
姜望自楼约的肩头,缓缓收回了长剑。长相思那举世无双的锋芒,归于鞘中,自此而晦隐。
他赢得这一战的胜利,真正走完洞真无敌的路,赢得那“举世加之”的势。
在与楼约开战之前,他说“情愿此身非绝顶”。
那尽可以被所有人视作是狂言。
但好像……
他的的确确,已经走到绝顶,走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历史极限。
前方一线之隔,就已经是另一方天地。不在此间。
但就此结束了吗,这场加冕?
云海翻波。
天风吹发。
姜望抬起了眼帘。
这天,这云,这地,这四方的强者,无数复杂的目光,都在他眼中,都被他看到。
他不管别人走的是什么样的路,他只知道这一切对他来说还不足够。
为什么来中州?为什么要求洞真无敌?
他在心牢之中对战天人,说他别无宏心,“惟愿世间少些遗憾”。
但这一生跋涉至此,吞霜饮雪,经风历雨,他多么清楚——只有在长相思的剑围之内,他才可以这样说,才可以这样想,才能如愿!
世上各人有各人的路,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人生跋涉,没谁会在意你的痛苦,在意你的遗憾。
除非你屹立在那里,是所有人都必须要看到,都不能够逾越的山!
所以。
击败楼约并不能成为终点。
恰恰相反,属于“姜望”的加冕仪式,现在才要真正开始。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但不知这个世界,准备好了吗?
姜望仗剑在云端,对楼约一礼:“我要为我的轻慢,向阁下致歉,您无愧于中州第一——承让!”
而后后退一步,仰看极天。
“李一!”
“你是否在看?!”
他终于喊出那个名字。
这声音响彻整个中域。
从还真观外听到这个名字开始,至今已经超过十二年,过了一纪!
黄河之会再相逢,到今天,也已经过去十年。
十二年一弹指,多少云深晦灭,多少春秋碎了!
从破观的供桌下,一直挪到左光烈的尸体前,他一共挪了四百六十一步。
从还真观外葬尸的少年,走到今天景国上空的云台,摘下“洞真无敌”的名号,看到那真君的“冕”,他一共又挪了多少步,谁能数得清?
“观河台上,你的剑为我而鸣!”
此刻他说话,并不高声,只是摊开双手以对天——整个景国境内,所有的长剑都鸣鞘!
“现在我来告诉你……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