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那时候天马原还不叫天马原。
昔年苍天神主,在此建立永恒天国,使之悬如日月,甚至高于日月。
在最辉煌的时候,号称“星河荡漾其中,日月由此升落,长河环腰,天海戴冕。”——《朝苍梧》。
几乎是掌握了现世的至高权柄,有资格诠释“天意”,书写“天志”。
永恒天国的建立,宣示着神话时代的开启。
永恒天国的破灭,也标志着神话时代的落幕。
这座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神国,并非孤独死去,而是有数不清的神祇为之陪葬。
永恒的黄昏凝结在这片高原,从此诸神的世界里,永远只有日落。
原天神是黄昏下的“拾荒者”,的确如宗德祯所说,是靠吞吸诸神残意而得以成长。祂把握的是神殒的力量,以神的死亡而成为神祇。在诸神落幕的时代独自行走,在诸神的黄昏里,拥有超越所有的力量。
可祂过早地被发现了。
或者说,祂很清楚祂这样一个神话时代的幸存者,在天国废墟里拾荒的行为,瞒不过那些高悬九天的意志。是祂主动地以献出自由为代价,在诸方的注视中,获得跃升的机会。
世上无有此般之超脱。
祂的确算不得真正的超脱者!
虽则祂也算是借助天马原上诸神黄昏的演化,勉强凝聚了现世神祇的位格,在诸神寂灭的时代号称“最初”,但这位格虚幻又脆弱。
只能对景国和荆国之外的存在宣称。
别说跟敖舒意相比,祂甚至比不上幽冥神祇,幽冥神祇好歹还有广阔的幽冥大世界,在彼处自在称尊。祂能显示无上的地方,只有天马高原。
当然,天马原毕竟归属于现世。相较于幽冥神祇,祂距离真正的、不受限的超脱,还是要近一些。这种距离不代表实力,只代表跃升的难度。
可天马高原并不属于祂!
祂的尊位一早就被上了锁,祂的权柄一直都被分割,以前是道门,现在是雄视高原的两大霸国。
唐誉当年实在霸道,亲手拿着刀子,把天马高原切下来一块,逼得景国不得不坐下来谈——那时候姬玉夙和姞燕秋还在连年不休的大战——后来才有了和国。
景国和荆国都能够随时毁灭天马原,撕碎凝结其上的永恒黄昏,打破原天神的尊神位格。届时祂再面对宗德祯,根本不堪一击。
相对来说,景国对天马高原享有更多的权柄,因为它延续的是道门留下来的权利。
所以哪怕荆国不同意,景国仍可以单方面地毁灭神原。
中央第一帝国的底蕴,真个发起怒来,的确是可以不在乎任何势力!
这一切,原天神又如何能不知?
但天马原,实在是沉寂了太久……
眼见得道历新启以来,姬符仁、嬴允年、凰唯真,一个个跳出绝巅,超脱而去,祂却始终停滞在这里,不能得到与神位相匹配的尊重。
祂明明已经如此之近,似乎触手可及。却又如此之远,仿佛间隔永恒!
修行到今天这样的境界,祂真正的超脱路,只有两条可以走。
一条是把握神话时代破碎时,诸神黄昏的最深处,由无数破碎神意所凝结的冠冕。真正拿到天马原的权柄,自此有真无上,不必再受景国和荆国钳制。到了这一步,前路再无阻碍,距离真正的超脱者,只是时间问题。
一条是亲手完成真正的神殒,彻底凝聚“殒神”的现世神祇之位格。这是直接跳出天马高原,成就无上永恒。
这两条路都只差一步,可也几乎都看不到可能性。
黄昏神冕被景国和荆国所分割。祂哪边都动不了,更不必说尽取于掌中。
能够助祂超脱无上的神,当前只有一个,悬照在草原上的苍图神。
那是真正的现世神祇,远不是祂能够比拟。
神霄战争即将到来,这是万古未有的大变革时期,无数隐秘存在都陆续掀开布局,祂也想抓住这难得的时机,在这期间把握永恒。
可惜祂披枷带锁,比敖舒意更拘束,却远比敖舒意孱弱。一举一动都被注视着,只能被动地等待变局。
如果再来一次,祂会怎么选?
还会不会躲去朝闻道天宫?
原天神独自缄默了许久,最后走上供台,站成了一尊泥塑。
……
……
“掌教大人,怎么说?”
天马原上,宋淮和巫道祐仍未离去。出声询问的,是北天师巫道祐。
虽然归属于大罗山,资历又很高,他还是对宗德祯保持了足够的尊重。
殷孝恒的尸体还静躺在那里,未被收殓。
因为他的死亡,的确疑云重重。没有景国内部力量的勾结,不可能这样突兀地死去。景国内部对此有疑惑的各方势力,都要来看一眼。
宗德祯只说了三个字:“平等国。”
宋淮转身就走:“我去做事。”
“陨仙林那边,晋王已经去了。”宗德祯说。
宋淮站在那里,没有疑虑。
殷孝恒的死,太恶劣了!
在现世用暗杀的手段,谋害八甲统帅一级的名将,这是完全不把景国放在眼里的行为。
景国的尊严,是道国集体利益的体现。
针对此事,这一次景国内部已经达成共识,诸方都不会保留,必要叫这个天下看看,景国的力量是否还在!
不仅仅是紫虚道君宗德祯下山,就连从来不问世事的混元道君虞兆鸾,也已经做好了下山的准备。
宋淮和巫道祐来天马原,宗德祯进原天神庙,晋王姬玄贞去陨仙林讨伐天公城——诸方拧成一股绳出手,又彼此监督,谁也没有做手脚的空间,谁也都要尽力。
宗德祯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滂沱血雨已经停下了,但还留了些许血色,染在晚霞中。
天马原之外,尚是正午,此处仍是黄昏。
时间的流逝,并不会影响这里。
“这里的黄昏,是整个现世最美的黄昏。是因为神血把它染得这样美丽,是一个辉煌时代的破碎,才让它如此珍贵。”宗德祯莫名地感慨。
宋淮道:“天马高原上,永远是黄昏。”
“明天的黄昏和今天的黄昏,是一样的么?”白发白须的巫道祐,略显怅然地问道。
宗德祯道:“都说远古八贤之风后,二证超脱,亘古唯一。开启神话时代的祂,也的确是风后的一缕残魂所证。但此风后,已非彼风后。”
黄昏下,玉京山大掌教的声音意味深长:“祂是苍天神主,不是人皇八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