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几乎不能再容纳他!
取回全部力量的他已经看透了这一切,他发现真正控制隐日晷的并非是赵子,而是眼前这个自称百宝真君的钱丑。
他倒要看看,这张仍能将笑容挂住的平庸面皮下,究竟藏着怎么样的一个人!
他看到在他的拳头之前,钱丑的眼神依然平静。
弱者的假想,虚妄的自信!
他明白他的拳头落下后,一切都会有翻天覆地的改变。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身形一滞。
他身形停滞并不是钱丑施展了什么手段,亦或孙寅已经赶回来。
而是在他身后,与他连体的那个人——
大景荡邪统帅匡命,倒竖刑徒铁槊,将这支铁槊插在了宝船甲板上,身上迸发着让人无法直视的黑色光辉,硬生生地止住了这具双头四臂身的冲锋!
双手空空如也的匡悯,看着前方已经不到十步之远的钱丑,没有急着往前冲锋,而是略垂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脚下,声音异常冷漠:“你是真的想死啊,匡命!”
“你知道的。”与他背立,共享一具躯体的匡命,慢慢咧开了嘴:“——我享受危险!”
明明是完全相同的一张脸,但轻易地可以看出来两个人的不同。
匡命时刻给人一种危险、疯狂的感觉。
匡悯却是高高在上,轻贱所有。
“这么多年来我纵容你,给你一段完整的人生,甚至现在愿意同你分享此真——”匡悯亦然咧开嘴角,却是似笑似讽:“但你好像,从不知珍惜!”
他往前走。
匡命在身后拼尽全力来阻止。
刑徒铁槊已经牢牢扎入宝船甲板,但就这样剌着船舱行进,玄光崩溃而甲板碎片翻飞!
匡悯和匡命是两个人,但却是一体所生。
他们是双生子,连体婴。
出生的时候就在一起,有两颗脑袋,共用一个躯干,但却是天生的道脉!
被父母视为邪祟恶胎,抛弃在乱葬岗,本该早为野狗所食。
幸有一位捉鬼的道人路过,被响亮的婴儿啼哭声所惊,将他们捡起,以羊乳喂养,以道经启蒙。
因“上天之悯而有命”,故给他们取命叫匡悯和匡命。
匡悯聪慧好学,匡命木讷寡言,但对于道经,都有非同一般的天分。
一个蘸酒画符,画得鬼不认得,自己也不认得,为人灵前唱道歌都缺句漏句,甚至没有名字、只知道姓匡的老道士,一本摘录不全的道典,养出了天生的道种!
那部残缺不全的道经,名为《玉清无上内景真经》。
当然不是什么修行法,而是玉京山广传天下的传道之经,几乎每个道士都看过。但不是谁都看得懂。
五岁那年,老道士摇摇晃晃地闯进房间,一手提着剑,喝得醉醺醺,满脸是泪:“有人看到你们了!说我在养妖魔!小观不日就要被扫灭,你们两个,只能留一个!”
最后是匡悯说:“道士老爹,请留下你的剑,给我们半夜的时间。天亮之后,你会得到一个正常的孩子。”
第二天只剩匡命从房间里走出来,自此没有任何不同于常人的地方,只有后颈留下一个大疤,无论寒暑,永远地贴着膏药。再后来,膏药也撕掉了。
而后拜入城道院,郡道院,国道院……一路青云。
后来衣锦还乡,为阳寿已竭的匡老道士养老送终。坟前结庐,守孝三年之后,上了玉京山。
一个道门天骄,一路风驰电掣地跃升,最后成长为执掌荡邪军的八甲统帅。
很多年过去了。
匡命几乎已经不记得,世上有一个叫匡悯的人。
不记得曾有人和自己共用一身。
五岁那年匡悯横颈与他道别的那一剑,他以为他会永远怀念,事实上并没有。
两颗脑袋的恐怖模样,永远躲在房间里不能出门的闷窘,偶尔被发现后的那种惊惧和憎厌……是他不愿回想的童年。
一开始他告诉自己,自己是承载着两个人的命运往前,一定要努力再努力,经营好这段人生。
后来他只记得,自己出身贫苦,是一个老道士收养在一个破观。他什么依靠都没有,只能靠自己努力往前走。
匡悯就像后颈的那个巨大的疤,在成长的日子里渐渐淡去了痕迹。
他有时候会恍惚触及另外一段人生,并不以为那真实发生了,只以为是不曾散去的童年梦魇。
直到今天!
在孙寅那双视寿的眼睛下,在那如枯井之底的光台,他回想起一切。
他才知道匡悯一直没有离开,而他过往人生里,不知多少人生片段,只是匡悯为他编织的梦境——他在梦中时,这具身体即为匡悯所用。
真真假假他已分不清。洞世之真,从未能彻底洞知自身。
人生之谬,一至于斯!
“我乃大景帝国……荡邪军,统帅!”匡命双手青筋暴涨,咬牙拄槊,声音在牙缝里炸开:“犯中央天威者,必杀之!”
“至少在这个方面,我们能达成一致。平等国的这群老鼠,正是触犯我道国天威的爬虫。”匡悯淡淡地道:“懂事些,别打扰我。等我替你杀掉他们。你仍然会是荡邪统帅,道国仍有亘古的春天,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
双头四臂身仍然往前走。
槊锋剖飞无数的木屑,那也是被轰碎的名为【百宝】的神通力量。
哪怕是顶着匡命的抗争,匡悯依然不停步,依然轻蔑地看着对面的钱丑,仿佛随时都能将他碾碎。
“天子设局灭一真,说明对于今日之大景,一真道才是最大的敌人。”匡命颤抖着道:“所以匡悯,你是我的敌人。”
“设局灭一真——呵呵呵!”匡悯冷漠地笑了起来:“你这位八甲统帅、帝国高层,对此全然不知,被轻易地丢弃在这里。你还不明白,你只是一颗弃子吗?你的人生注定被抛弃,生你者如此,养你者如此——当年若不是我留你一命,你甚至都没有机会长大。”
匡悯跳了起来,他拖拽着匡命的抗争,一拳轰在了钱丑的拳头上,将钱丑连人带宝船,轰出千丈远!
一时悬飞在空中,凛凛如魔神:“做我的敌人,你够资格吗,匡命?!”
钱丑在空中倒翻,划过一道优美的弧,蹲立于桅杆,手中握钗于匕,整个人一时又显出兽的凶相。
“生我者弃我是他的愚昧。养我者道士老爹,不曾弃我。当年我说我愿意走,是你直接一剑做出了选择。”力量上的悬殊,让匡命的抗争显得十分微弱,但口中颤抖却平静的一字一句,却是这样的有力量!
“你用我的身体,做一真道的事情,而我未能阻止,甚至全然不知。中央大殿把我当一真道来处理,没有任何问题。此人如何能担当大任,如何对得起十万荡邪军将士?若我来主持此局,我也会这样做。”
他紧紧地握着刑徒铁槊,虎口裂开的鲜血,在槊身漫延血纹:“匡悯当死,匡命……也是!”
“做一真道的事情,难道是罪过?”匡悯感到不可思议:“道门正统在一真,我们才是真正维护道门荣誉的人!”
匡命燃血为焰,霎时间倒握铁槊,自刺此心:“一真道,道之贼也!”
但自这颗心脏之中,倏然探出一只手来,握住了槊锋。
嗒嗒嗒嗒!
血液迅速地滴落,不停地敲打军靴靴面。
“我很遗憾你对一真道有这样错误的认知。”匡悯眸光愈冷了:“你会明白究竟谁才是道门正统,就像你会知道,谁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
完全展现匡悯和匡命之力量的双头四臂身,就像道属三脉和一真道都存在的道门。
他们曾为一家,曾为一身,而今兵戈相对,背道而行。
匡命手中这支刑徒铁槊,被这只从心脏探出来的手,生生……握弯了!
“谁做主都一样!”
红眸血瞳而赤发的孙寅,不知何时又与匡悯迎面,仿佛从来没有离开。
而他的拳头落下来,永劫而永在!
“你们是不是……换个地方再聊天?我是说——坟茔!”
此即永劫玄功第一拳,在他登顶之后,自然已踏入全新的层次。无论匡悯怎样回避,最后都落在了脸上。
这一拳直接把匡悯的面骨打得塌陷!
但塌陷的地方立刻又鼓起,瞧起来像是他用脸轰退了孙寅的拳!
顺势一记头槌,直接撞上孙寅的额骨,又五指一翻,以拳峰轰上钱丑的钗尖——
钱丑恍惚的身影,这才自镜光中显现。
真是千变万化的神通手段,可惜仍然被匡悯所察觉。
此刻他展现的力量,才真正不负一真道行刑人之名。
“杀我!不要杀他!”匡命持槊大吼!
这听起来煞是情深的话语,却是他最坚决的心。
双手放开了铁槊,拳掌在身前一错,一掌自拍天灵,一拳自轰脖颈!
虚空中探出黑色的锁链,将他的拳掌瞬间都缠缚。
哗啦啦!
锁链被拉得笔直。
锁链的尽头,是矗立在虚空里的血色的刑架!
匡命的双手就这样被吊住不能动弹。
“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了,匡命。既然你那么想死,那我就亲手杀掉你。”匡悯的双眼已经爬满血丝,像许多条纠缠在一起的血色爬虫!
“为何我容忍你到现在!我早该杀掉你。亲手抹掉你的那一刻,我就是唯一的那个真。我将不输于任何一位天师,哪怕是应江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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