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政客的嘴脸,他可以轻易地发出感慨之后,转头就与颜真卿作出妥协与交换。
浸淫权场多年,薛白是不折不扣的小人。
「丈人,坚定起来,继续助我推行新法。相信我,这是对家国长久有利之事……」
不等他说完,颜真卿已然摇了头,道:「我很后悔,没有在你回京途中动手杀了你。」
薛白闻言轻叹,知道自己不可能说服颜真卿。
「你若要改国号,便杀了我祭旗吧。」颜真卿道,「这是成全我,杀我而保全颜家之清誉,也不枉你我师徒一场丶翁婿一场。」
「何必如此?」
颜真卿不自觉地挺直了因为疲惫而稍有些弯曲的背,恢复了往日雄伟丶骄傲的气场。
「不论世人如何谤我,但我心里知道,我辅佐你并非为了私利,乃一心为大唐考虑。若失了这份本心,我也就不再是我了。」
薛白无话可说。
他想做自己,却不能为此而逼得颜真卿面目全非。
「那就罢官吧。」
薛白考虑了良久,开口道:「我会下一道旨意,罢免丈人的一切官职。」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要想继续新法,必须要让天下人看到他的决心。
可若只是杀旁人,却放过反对了他的老师丶丈人,必然不能服众。
在世人看来,颜真卿已参与了谋逆之事,至少也是个失察,那便得要有所惩治。
同时,这也是成全颜真卿的心意。
「好自为之吧。」
颜真卿略感欣慰,更多的却是担忧,他嚅着双唇,原本还想说些什麽,末了,只吐出寥寥几个字,转身便离开了大殿。
薛白独自站在那,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感到了深邃的孤独。
其实他近来常常觉得自己失败了,所以越来越不被理解,越来越孤家寡人。
在权力场中混得越久,见识的手段越多,也越来越难判断自己每个选择是对是错。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大雾中越走越怕,想要回头,发现来时的路已经崩塌成了万丈深渊,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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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真卿走出宫城,回头看了一眼,明堂依旧高耸。
有那麽很短的时间,他也有种「无官一身轻」的释然。
可当他看到远处那飘扬的大唐旗帜,目光又渐渐深沉了起来。
次日,他一觉睡醒,习惯性地便伸手去拿榻边的文书,才恍然想起自己已经不是大唐的宰相了。
心里难免有些空落落的,遂坐在那发了会呆。
过了很久,敲门声响起,报是颜泉明来了。
「叔公,圣人下旨了,罢免了你的官爵。」
「也好。」颜真卿道,「今日方才问心无愧了。」
他终于向天下人证明了他辅佐薛白不是出于权欲与私心,可再想到当日高力士的嘱托,他便问自己,是否真的无愧于社稷。
「侄儿也辞官了。」颜泉明道,「侄儿虽舍不得,但不想让人觉得颜家只是做做样子。」
「何必在乎旁人如何想。」颜真卿叹道。
道理他也知道,可自己有时也未必能做到知行合一。
思来想去,颜真卿忽然问道:「说服李泌了吗?」
早在薛白提出要变法之初,颜真卿便提起过,想要再请李泌出山,且表态他会负责此事。
只是没想到,他费心找到了李泌,接连写了好几封信,却一直没能说服对方出山。
这次也是,颜泉明摇了摇头,道:「他并未给叔父回信。」
「备马吧,我亲自去一趟九宫山。」
「叔父,路途遥远,而且眼下……」
「眼下卸了官职,难得能亲自去请他。」颜真卿抬手止住了颜泉明的相劝,「尽快起行吧。」
对于他而言,现今心里最牵挂的就是还在返程途中的李祚。
他当然很想留下来亲眼看看,李祚的储君之位还能否稳固,但他左右思量,还是得有一个比他更有能耐之人在朝中。
没两日,颜真卿便悄然出发了。
时间已经将近年节,洛阳还在下雪,天亮得很迟。他出发时天色还朦胧,在颜宅门外求见的官吏竟还等候着。
那些人来求见,还是希望颜真卿能劝天子收回成命,不再变法。
出了城,一路向南,在路上过了年节。
等到上元节时,颜真卿已到长江边,在江城稍歇了一夜。
经过数年的治理,江城民间倒是一副安定的情形,逢年过节十分热闹。
他打听了一下,负责这山南东道的变法事宜的乃是刘晏,如今颇有成果,将地方治理得很有国泰民安之象。
然而,若在茶楼酒肆中打听,也能听到许多北方来的消息,据说因反对朝廷的新法,各地变乱不断。
而朝中关于天子身世的非议再起,已有弹压不住的架势。
舆论鼎沸,恐在酝酿一场大乱。
过了节,颜真卿继续南下,过了长江,直奔九宫山。
他亲自登山,花了三天时间才穿过深山老林,好不容易找到了山顶的瑞庆宫。
这已是正兴六年,乙巳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