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洞听说过这个书僮之事,知道他在前些年考中了进士。当然,这些年朝廷不断增加中榜的名额,进士在崔洞眼里已是愈发不堪了。
相应的,门荫官员在朝中的比例也一直在降低。
「我看你们是在故意回避我。」
崔洞并不与袁志远多寒暄,公事公办地道:「你可知三年来崔家往这里送了多少钱,结果呢?船队派出了两批,为何至今没有一人归来?!」
「崔郎君息怒,远航本非一朝一夕之事。」
袁志远尽力维持着不卑不亢的神态,可开口时还是不自觉地微微耸肩,出卖了他心中的紧张。
他重新请崔洞坐下,道:「海上风浪大,并不是说只要有船队平安返航,其它所有船队都能顺利。」
「那难道崔家出的钱全打水漂了吗?!」
「当然不会,我们打算再派一支船队出海。」
说着,袁志远拿出一份卷宗,道:「船坊如今有了新的造船技术,将以铁制甲板代替旧有的木料,使大船更抗风浪,只是,还需要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
「再投?」崔洞愤而打断了袁志远,道:「别再说了,我不会听的!」
「郎君,我不会害崔家的。」
袁志远又开始给崔洞计算一旦有一支船队归来,崔家将获得丰厚的回报,完全可以覆盖此前的投入。
同样的内容每次变着花样地说,崔洞很不耐烦,而且他也不信任袁志远。
可当崔洞想说出那句「崔家不干了」,却无法下定决心。
崔家已为远航付出太多了。
一开始崔璩也没想到此事的投入如此巨大,随着一次次往里填人力物力,崔家已经变卖了大量的田产,许多族中子弟为此闹着要分家。
而三年前出海的船队很可能不会回来了,若不再派一批船队出航,当年的投入有可能就白费了。
「郎君,想想那些金矿。」
末了,崔洞冷哼了一声,道:「此事你还做不了主,带我去见元结。」
两个月后,崔家卖了锦屏别业,钱财送到元结手中,元结盛赞了崔璩的魄力。
安抚了崔家,元结招过袁志远,夸他此事做得不错。
袁志远却有些惶恐,道:「使君,消息只怕是压不住了。」
元结微微一叹,道:「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
袁志远应喏,退了出去。
有个消息,他其实早就知道,但却没有告诉崔洞,因此心中稍有些内疚。
很快,他压下了这份愧疚,想到了当年阿姐的死,不认为自己有理由提醒崔洞。
「两清了。」袁志远喃喃道。
就在锦屏别业卖出之后十天,一个对崔家如同平地惊雷的消息传到了寿安县。
得知消息时,崔璩正在教训族中带头闹分家的子弟,一开始没听清。
「什麽?」
「说当年船队归航之事是假的……」
「呵。」崔璩道,「这等谣言,老夫听得多了。」
「有知情人说漏了嘴,当年并没有船回来。那些船员都是找人演的,黄金宝石都是从别处搬的,就连那俘虏也是昆仑奴扮的。」
「恐怕这知情人才是假的。」崔璩道:「我能信他?此事朝廷不承认,旁人如何说都没用。」
「阿郎看这个。」
被递上来的是一封报纸,乃是东都的《新思报》,这报纸虽是民间办的,但一向实事求是,所报之事从来都是经过仔细考证,就连崔璩也颇为信它。
报纸以很大的版面讲了关于远航船队归来的疑点,是报社的主编姚汝能亲自执笔。
姚汝能不知如何找到了一份很早以前的公文,乃是颜真卿关于远航一事的对奏,其中提到天子执意远洋的目的在于名为「玉米」与「土豆」的高产粮食,而远航船队归来之后,世人还未见到这两物。
看到这里,崔璩依旧不信,认为有可能是天子搞错了。
他接着往下看,姚汝能这些年一直在寻找远洋归来的船工,然而,关于远洋的各种传闻虽然一直层出不穷,但姚汝能从未见过真正的去过新大陆的船工。
写这样一篇文章,姚汝能不会有任何好处,但妨碍天子的远洋大计,却有可能落得重罪。崔璩看罢,心中已信了八成,脸色渐渐衰败下来。
「玩了一辈子的鹰,最后被鹰啄了眼啊。」
「叔公。」崔洞见崔璩如此颓废,不由安慰道:「这麽大的事,朝廷不可能骗我们。依我看,姚汝能必是信奉『天圆地方』,不相信天是圆的,才胡编乱造。」
「你还不了解当今天子的性情吗?他要做的事,无论如何都必须做成,前两批船队不能回来,朝廷不堪重负,群臣反对,他不甘就此放弃,因此设了个局坑我等,至于那些海外奇闻,他能写出《西游记》,有什麽是编不出的?」
崔璩说到后来,喉头一甜,竟是喷出一口血来。
「叔公!」
崔洞连忙上前去扶,却被喷了满脸的血,再一看崔璩,已是面如金纸丶气若游丝了。
没过几天,崔璩撒手人寰。
从此,博陵崔氏在寿安县这一支也渐渐开始散了,族人都闹着分家,还有不少人把在海政司的股权贱卖了出去。
作为替崔家奔走此事的人,崔洞在其后很长一段时间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叔伯兄弟与他反目成仇,本该相扶相持的族人们骂他丶恨他。
为了平息众怒,他变卖了他所有的私产,宅院丶田舍丶收藏,待到连书籍字画都卖了,他向友人举债,补偿了族人们在远航之事上的投入。
他拿到手的只有那越来越不值钱的海政衙门的券书。
「读书读傻了,人家说『天地是圆的』你也信。」
当把最后一笔钱交出去,有族人把券书丢在崔洞脸上,讥讽了他一句。
崔洞没说什麽,俯身拾起那落在地上的券书,想了想,张开手掌。
「嗒。」
券书又落在地上。
他再拾起丶放手,如此数次之后,他才小心拍掉券书上的尘土,转身离开。
崔洞再一次去了华亭县。
他闯进海政衙门,只见袁志远正在与别人大谈着远洋的收获,他遂上前,一把拎住袁志远的衣领。
「崔郎?第三批船队已经出海了……」
「该死。」
崔洞骂了一句,一拳便打在袁志远脸上,将他打翻在地。
「崔家救你养你,放你去搏前途,你不思报答便算了,却反过来害我!」
「船队会回来的。」
袁志远也不还手,抱着崔洞的腿,以背部承受着击打,嘴里喊道:「这次连林济也去了,他一定会回来的。」
「蠢材。」崔洞还在骂。
但他知道林济是谁,林济当年与袁志远一起过了童试,一起在寿安县学读书,是正兴七年的状元。
因都是寿安县人,崔家对这个状元十分关注,还派人调查过,知道林济有济民社的背景,是当年天子在偃师县就开始培养的人,可谓天子嫡系。
「林济年纪轻轻中了状元,万人瞩目,风光无限,若非有十足的把握,他怎会去远航?」
袁志远说着,想到船队出航时,甲板上那个坚定的背影,渐渐红了眼眶。
作为平生挚友,他曾经极力劝说林济不要登船,可当时林济决心已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要去,我信陛下所言的一切,在天地的尽头还有一方广阔天地,当今世人不信,我便要为陛下证明给世人看!」
崔洞摇头,喃喃道:「我赔进去的一切,不是他一条性命能补偿。」
「那就让他带回满船的黄金,让你知道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的。」
「呵。」
崔洞冷笑了一声,心想,否则自己还能怎麽办?
他放开袁志远,转身走了出去。
从这天起,崔洞变了。
他定居在了华亭县,不再写诗丶不再清谈,改掉了很多世家公子的习惯,他钻研地圆说丶读当今天子的言论,改变了以往的态度,开始信奉这一切。
渐渐地,他竟是成了当今天子最虔诚的拥趸,坚信并宣扬着远航一定会成功。
他过去的朋友对他十分失望,认为那个高冠博带丶文采风流的崔洞已经消失了,成了一个盲目而庸俗的人,相聚之后,每每摇着头评价一句。
「他疯了。」
如此,又过了数年,崔洞已成了一个离群索居的怪人。
而这些年间,那些前往西洋贸易的近程船队也带来了不小的收获,世上已少有人再谈论那些远洋的船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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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兴十六年,元结返回长安述职,薛白在宣政殿召见了他并屏退左右。
两人已许多年未见了,薛白看着元结两鬓的白发,叹道:「次山兄也老了啊。」
「臣身虽老,心不老。」
「朕欠你一个宰相之位。」
元结道:「没能为陛下办好远航之事,臣无颜回朝。」
「你还信朕吗?」
从他们的对话看得出正兴八年船队归来之事确实是他们伪造的假像。
这些年,谎言渐渐被拆穿,薛白并不放在心上,因他知道早晚必然能有结果的。
最难受的人反而是元结,每每要徘徊在相信与怀疑之间。
「信。」元结道,「陛下放心,这些年海运贸易渐兴,朝廷在海政上的投入很快就能收回来。」
薛白笑了笑,道:「你我所求的不是这点利益,而是大功业。」
说过此事,薛白话锋一转,却是提起了几个世家子弟。
「朕听闻崔洞如今还在支持海政?」
「是。」元结道:「但崔洞如此,乃别无选择而已。」
薛白道:「他做了对的选择,既然信朕,要不了多久,他会有巨大的收获。」
元结不知天子是何心思,想到之前以新法打压世家,沉吟道:「倒是让他捡了个便宜……」
「就让他得,无妨。」薛白道:「就由他开始,让世家贵胄们把目光从土地上移开,看看更广阔的海洋。」
这才是薛白布局的最大原因。
他对付世族的手段并不仅是打压,还有引导,以利益将他们从兼并土地引导到探索海洋,才是解决积弊,开拓未来的出路。
朝廷缺的并不仅是远航的财力物力,而是改变。
而此时,第一批像崔洞这样的世家子,还处在丧失了固有优越生活的沮丧中,丝毫不知自己将迎来怎样的泼天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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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冬月初九,元结还没返回江南东道,海边有渔民看到了天际有大船缓缓驶来。
「又有商船回来了!」
人们呼喊了几句,纷纷往港口赶去,将各种菜肴丶果蔬丶糕点担了放在路边叫卖,准备向那些船工们狠狠赚上一笔。
一开始,人们都习以为常,认为这是从西洋归来的船只。
直到有人忽然喊了一句。
「林济?是你吗?!」
时任海政司使叛官的袁志远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忽丢开了手里的文书,大步朝那边赶去。
有人转过头来,显出一张黝黑的脸,根本不像当年那个年少成名的状元郎。
袁志远愣了愣,一瞬间有些失望。
可等他定睛再一瞧,脸上顿时展露出了狂喜之色,不等大船停稳便踩着索梯爬了上去,扑过去与林济拥在了一起。
接着,林济身上散发的一股恶臭入鼻,袁志远差点呕了出来。
「哈哈哈。」
两人大笑不已,而当年他们相继中了进士时也不曾有过如此狂态。
「来。」林济拍了拍袁志远的肩,「带你看看。」
「早便看到你们的船吃水很深。」
两人脚步很快,蹬蹬蹬地便走下舱底,中间袁志远走得太急,还绊在绳索上摔了一跤,手在一块大石头上擦破了皮。
他撑起身来,才发现像杂物丢在地上的是一大堆铜矿石。
再往货舱看去,只见里面堆满了金银。
林济却对这些不屑一顾,直接带着他继续往前,直到推开一扇舱门。
「这是?」
袁志远愣了愣,意外地发现这间舱房上方竟是有阳光照下来。
他低头看着地上满地黑乎乎的东西,道:「这是土?」
「别动。」
林济见袁志远要伸手去挖地上的土,连忙拦住,道:「我种了作物。」
「作物?」袁志远眉毛一挑。
「再跟我来。」
林济兴冲冲地又推开一个舱房的门,里面堆着的是一个又一个的麻袋。
他解开一个麻袋,从里面掏出一个东西直接往袁志远嘴里塞。
「吃。」
「这是?」
「我也不知道。」林济道,「但也许就是陛下说的高产作物。」
「那我尝尝。」
袁志远也是心大,一听这话,张嘴便咬。
「啊!」
不多时,袁志远大呼起来。
「嘶……好痛,嘶……嘴唇烧起来了……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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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长安南郊,少原陵。
「这叫『土豆』,这叫『玉米』,这叫『花生』,这叫『红薯』,至于这个,就是个柿子。」
杜五郎手持着一把小铲子,在菜园里挖了土,之后与家人辨认着刚送来的新奇作物。
薛运娘不由惊奇,问道:「五郎怎麽全都认的?你以前见过吗?」
「也算见过。」杜五郎抚着长须,缓缓道:「陛下以前画给我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