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朱载堉俯首问安。
跟着朱载堉一起进来的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他看起来格外的瘦弱,因为个头很高,骨架大,又不是很胖,看起来就很瘦,眼神里闪着光,带着几分坚毅,他入门五拜三叩首,俯首帖耳的说道:“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朕安,免礼,都坐下说话吧。”朱翊钧疑惑的问道:“这位是…”
“邢云路,万历八年进士,考入了皇家格物院。”朱载堉介绍了下邢云路的出身,大明的进士,不想做官,跑去当五经博士,和出家没什么两样了,朱载堉想了想说道:“尤其擅长天文。”
“邢云路,朕记下了,坐坐,不必拘谨。”朱翊钧点头,他也不是每一个五经博士都认识。
“邢云路?你是邢云路?”
朱翊钧重复了两遍这个名字,越听越觉得熟悉,他还真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立刻想起了这人到底何方神圣,大明本土天文学家,将回归年长度值精确到365.日,和后世理论回归年平均长度相差2.1秒,简而言之,大明掌控历法的神。
元代郭守敬已经是神仙人物了,郭守敬修的历法,用了四百年,只差了一天,泰西的儒律历,在万历十年修订的时候,直接删减了10天,郭守敬已经很强了,而邢云路能在大明禁习天文学的浪潮下,用极为原始工具,通过数年如一日的观测,校正郭守敬郭神仙的误谬,可见其在天文学上的成就。
“北直隶保定府人?”朱翊钧看着邢云路确定他的籍贯,看是不是重名。
邢云路还以为勤勉无比的陛下对五经博士的履历十分的熟悉,赶忙俯首说道:“保定府安肃人。”
那就是了,万历八年进士里也只有一个叫邢云路。
“嗯好,皇叔这次来做什么?”朱翊钧询问着朱载堉的来意。
“我们发现了郭守敬大统历的四个误差,陛下,首先要说明的是,我们的计算也不是准确的,只能说是逼近了正确值。”朱载堉向来非常的严谨,格物是可能性无限逼近于一,但总是在精确的路上。
朱翊钧深吸了口气,坐直了身子说道:“皇叔你可以开始了。”
朱载堉开口说道:“这四个误差第一个误差则是亘古以来的,在之前,我们普遍认为,冬至前后日晷影长的变化是对称,但我们经过了极为精确的测算,发现在冬至前后的影长变化并不对称,从亘古以来都是有这个误差的。”
“第二个误差是我们之前认为一天之内的影长的变化是均匀的,但我们经过详细的测算,发现了并非如此,这产生了新的误差。”
“第三个则是郭守敬的四海绘测,没有考虑到进经度差,造成的影长差别,彼时只有纬度,没有经度。”
“第四个误差则是跨越了三百年的时间,每一个回归年的长度变化,之前普遍认为,我们每一年的时间是相同的,但其实是有变化的。”
“基于以上四个误差的修正,我们得到的回归年长度为365.2422天,也就是365天24刻22分51秒13忽30丝。”
朱载堉已经尽量让自己讲的通俗易懂了,这四个误差的具体计算,和具体的测算法,朱载堉都省略掉了,而是直接给了结果。
大明1天100刻,1刻100分,以此类推,六十进制的时分秒因为还未曾修新的历法,所以还没有问世。
“那么这些误差是由什么引起的呢?”朱翊钧兴致勃勃的问道。
朱载堉极为兴奋的说道:“通常情况下,我们认为地轴和黄道平面的夹角是66°34′,这是永乐年间帖木儿王国国王兀鲁伯测定的,但其实这个角度也在变化,大约在67°53′和66°34′之间变化,不到一度,而且地球绕太阳的轨道,我们发现,不是正圆,而是一个椭圆。”
“虽然我现在还不能证明它,但我观察到的金木水火土的运动,都是如此。”
朱载堉拿起了一支铅笔,随手画了个直角坐标系,将一个椭圆画好,将原点描述为太阳,将椭圆描述为行星运动的轨迹。
“太阳在椭圆轨道的焦点上,而地球在这个椭圆上围绕着太阳运动,在靠近太阳的时候,速度会增大,在离开的时候,速度会减小,极其的神奇。”朱载堉无比兴奋的说道。
朱翊钧好奇的问道:“为什么是椭圆的呢?”
“额,我不知道,还没想到。”朱载堉愣了愣,兴奋变得有些沮丧,这可能就是探索认知世界边界的痛苦,当突破一个点之后,才发现,还有无数个问题在等待着他,这条路根本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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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慢慢来就是。”朱翊钧意犹未尽的说道。
朱载堉讲的内容朱翊钧非常明白,就是开普勒第一定律发现的过程,地球绕着太阳转的轨道是椭圆轨道而不是正圆,现在的开普勒应该正在家里帮母亲照顾旅店,开普勒的爷爷是斯图加特的市长,但是开普勒的父亲去尼德兰地区参加了尼德兰八十年独立战争,并且死在了那里。
开普勒只能帮助母亲照顾旅店维持生计。
朱翊钧询问道:“是谁发现的呢?”
“是邢云路,这就是我带他过来的原因。”朱载堉隆重的介绍了这位进士转五经博士的邢云路,是他提出了非正圆而是椭圆轨道,也是他发现了地轴的变化,这两个大胆的假设小心求证,让大明历法变得更加准确了起来。
“那么,就发在邸报的头版上吧。”朱翊钧决定奖励他该有的荣耀,通常每月一刊的邸报头版头条,是大明皇帝的圣旨,而现在朱翊钧将邢云路上了头版头条,上一次还是16匹蒸汽机小规模量产的消息。
原来历史线里,邢云路的一生,都在为大明已经不再准确的历法战斗。
自万历十二年朱载堉上书历法错谬之后,邢云路和钦天监之间围绕着历法,展开了漫长的长达三十七年的战争,邢云路依靠着粗糙的工具,依靠着自己,战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但还是失败了,在邢云路死后,由徐光启接手了这些成果,继续战斗。
直到崇祯二年,徐光启终于打赢了故步自封、动不动就法三代之上的礼部和尸位素餐的钦天监,正式开始修新的大明历书,崇祯七年,新的历法完成,修完了仍然被礼部和钦天监阻挠,一直到崇祯十六年,才开始推行,次年崇祯皇帝吊死煤山,大明宣布正式灭亡。
《崇祯历书》几近删减,最终变成了鞑清朝的时宪历,在顺治十四年颁行。
“那么是不是要准备修新的历法了?”朱翊钧满怀期待的问道:“需要做什么,需要多少银子,皇叔不必客气,在格物一道,朕有的只有钱了。”
朱翊钧要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政务上,所以格物院的研究,只能由皇叔带着大明五经博士去突破了。
但朱翊钧从来没有缺过格物院用银,但朱载堉似乎不是一个很擅长花钱的人,万历十年初要的一百万银,到现在都没花完。
朱载堉俯首说道:“银子足够,但需要四海绘测,格物院想要在卧马岗、吉林、长崎、棉兰老岛、爪哇进行观测,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墨西哥总督区的太阳之城、秘鲁的火地群岛、泰西的自由之城进行绘测。”
“以确定历法的准确。”
大明的白银在当下还有极其强悍的购买力,不是朱载堉不想再要经费,实在是真的花不完。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好说,朕跟费利佩二世沟通,看看他想要什么,朕尽量满足他,如果他不识好歹,朕就揍到他同意为止。”
大明离泰西的确很远,但费利佩二世也不是没有敌人,实在不行就跟英格兰同流合污,与强盗为伍固然令人嗤笑,但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是张居正教给朱翊钧的第一个道理,好人就好好的做个好人,不要身居高位优柔寡断。
朱载堉带着皇帝的承诺离开了,大明什么玩意儿都不如陛下的承诺好使,这就是现在的共识,但凡是陛下承诺的事儿,从来没有一次不兑现的,连带着朝廷的信誉也随着皇帝信誉恢复了许多。
朱翊钧拿出了桌下的密匣,检查了火漆密封后,打开了凌云翼的密匣,里面是凌云翼的密疏。
凌云翼汇报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河南地面的清丈和普查丁口的推进速度要比想象的快得多,在藩王离开的当天,就有当地的势要豪右找到了衙门,痛哭流涕,说藩王作孽,强占了他们的土地,现在藩王终于走了,他们的田亩也可以厘清地籍了。
坏消息是,凌云翼精心准备的铁拳,没能打出去,已经蓄满了力气,结果还没打出去,对方就跪在地上投降,这继续追杀显得吹求过急,不继续追杀,这就白准备了。
河南地面的势要豪右也有话说,河南和山东紧邻,你凌云翼在广州干的事,都是道听途说,可是山东传来的消息,可是发生在身边,等了这么久,不就是在等藩王迁藩?再不投降,等着你杀人?
整个河南地面的清丈、普查丁口会在六月之前完成,废除贱奴籍已经随着普查丁口开始进行了,河南地面工兵团营的扩张速度在加快,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扩大了两万余人,这些人在垦荒,在坑冶,炼铁炼钢,恢复河南地面的生产。
残酷的兼并破坏了河南地面的生产,河南的田亩荒弃的比例超过了55%,这是让凌云翼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恶劣局面,别的地方的农户处于破产的边缘,河南地面则是接近半数的农户,已经破产,无数人流离失所,向着陕西、湖广、四川、南衙方向迁徙。
朱翊钧思虑了许久批复:[必要时可以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手段,解决荒地问题。]
这是放权,河南地面的问题比朝廷设想的要严重的多,需要更多的政策支持。
必要的时候,可以给凌云翼便宜行事的权力,让他对河南地面进行有限的还田,缓解人地矛盾已经刻不容缓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