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0章 万历万历,万家皆戾(2 / 2)

到这个时候,林辅成还不后悔他发的这篇未经允许发表的杂报,如果再来一次,哪怕是被斩首示众,他也会这麽做。

他在挑破这层欲盖弥彰的窗户纸,看似薄薄的一层,可是讲出来,却难如登天,但只要讲出来,所有人都不能装作没看见,大明江山就能够在矛盾的激化中,不断向前。

这算不算他林辅成的殉道?以身入局,胜天半子?大抵是算的,但林辅成很清楚,陛下是个讲道理的人,只要言之有理,陛下就不会杀了他,但也不算,谁知道陛下急怒攻心的情况下,会不会真的杀他全家。

林辅成也不是为了炒作自己的名声,九族的羁绊是现实。

「陛下,先生来了。」冯保小声的奏闻,大明太傅丶左柱国丶帝师丶宜城伯丶文渊阁大学士丶吏部尚书张居正,看到了杂报,立刻来到了别苑觐见陛下。

「宣。」

「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金安!这等逆贼,居然不带枷锁?!」张居正一进门先是见礼,而后愤怒无比的说道,林辅成居然不带枷锁?谁如此胆大包天,居然敢包庇逆贼!

「先生稍安勿躁,朕让人给他摘了,他想做比干,剖心以证其忠骨,朕却不想做纣王。」朱翊钧叹了口气,示意张居正不要那麽生气,坐下说话。

张居正没有坐下,而是俯首说道:「陛下,林辅成指斥乘舆,沽宠而作谗,戕伐国之根本,妄设妖言惑众,恶言反天逆地,大逆不道,其罪当诛!臣请陛下诛此獠以正视听!」

杀人的恶名陛下不用担,他张居正担了。

张居正的这段话里,最重要的就是戕伐国之根本,在封建帝制之中,攻讦圣君,无论如何张居正都是无法认可的,不杀不能立威。

「朕从来不是担心什麽担负恶名,从南巡之始,天津州的河间章氏,朕杀了七百二十馀人,到了徐州,那因为前徐州知府陈吾尹贪腐案,最终闹到了拷饷的地步,到了浙江,更是将百顷以上的大户尽数抄家,所到之处,皆是腥风血雨。」朱翊钧说起了这次南巡。

南巡的路上,朱翊钧杀了很多很多人,而且南衙拷饷和浙江平叛,就这两件事,都能遗臭万年了,他从来不在乎什麽名声。

「这个林辅成说的还是有几分道理的。」朱翊钧略显无奈的说道:「万历维新硕果累累,都被窃取了,朕之错也。」

「有什麽道理,胡言乱语罢了!陛下莫要信他!」张居正仍然气势汹汹,一副要杀人的样子。

看到万历万历,万家皆戾这八个字的时候,张居正比皇帝还要生气,恨不得立刻杀了他,也恨自己,什麽狗屁的言路畅通,就不该任由这帮意见篓子胡说八道,诛九族以收威吓之效,是最快最稳妥的方式。

朱翊钧见张居正急火攻心,反倒是更加平和了起来,他看着张居正说道:「先生莫气,坐下说话,心平气和,朕都不气了,先生气什麽。」

「林辅成从清丈法谈起,清丈法做成了,可是还田,始终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现在正在还田的地方,也只有松江府和浙江,而且浙江还是赶鸭子上架,若不是发生了火烧驻跸之处,恐怕啊,浙江还不会还田。」

「没错,林辅成猜的是对的,朕这次南巡,的确没打算还田。」

张居正终于坐下,立刻说道:「这不是不想做,是时机不成熟。」

朱翊钧摇头说道:「那什麽时候算成熟呢?或者说,廷议真的划定过时机成熟的标准吗?没有,大家都不提,这不是时机不成熟,而是朝廷根本没有推动还田的意愿,先生已经还政,是朕懈怠了。」

「还田是生产资料再分配,一定会引发更加剧烈的社会矛盾冲突,无论是早是晚,这个阵痛,是必然的。」

林辅成就还田法表达了自己的疑惑,皇帝陛下已经对眼下新政的成绩,十分满意了吗?满意到懈怠的地步吗?

「还田疏是臣写的,臣…觉得还是不要办的好。」张居正沉默了片刻,反而给出了自己的看法,大明足够好了,就是不还田,因为开海的厚利,也足够缓解普遍存在的人地矛盾,不必要过分追求生产资料的再分配。

「为何不办呢?因为会有矛盾的激化,甚至危机江山社稷,更加明确的说,可能会危机朕的安全,或者说朕的皇位,所以,先生,你仍然觉得林辅成批评的不对吗?」朱翊钧叹了口气说道。

虽然朱翊钧丶张居正丶林辅成没有说的那麽清楚,但其实意思非常明确了,皇帝,可能或者说正在变成新政的阻力,而新政的发动者丶主持者皇帝,成为新政的阻力,新政必然失败。

作为至高无上的皇帝,为了一时苟安,为了贪图安逸,选择成为贱儒口中那个垂拱而治的圣天子,新政停滞不前,甚至倒退,似乎是个更好的选择。

而事实就是,朱翊钧的确有点懈怠,作为新政的主持者,他没有继续持续的推行还田令和一条鞭法了。

「浙江已经在做了,林辅成说的不对。」张居正仍然非常坚持,还田令怎麽没有推行,浙江那百顷以上的遮奢户被抄家,田地被分给了百姓,难道是假的吗?

而且分下的地,没有地契,这些地亩,属于集体所有,以一里一百一十户为标准,集体拥有,不允许任何形式的买卖。

朱翊钧没有多说,他很清楚,今天就是说破天了,张居正也不会承认林辅成说得对,林辅成对,陛下就有错,可陛下就是圣主明君,这是不能否认的事实,起码张居正不能否认,以张居正为核心的张党丶楚党,甚至天下循吏,都不可以否认,否则他们的努力和奋斗,又算什麽?

在朱翊钧看来,林辅成说的有几分道理,松江府的还田令丶一条鞭法执行的非常好,松江府实质性的废除了劳役,而是将劳役摊派到了田亩之中徵收,但大明朝廷并没有将政令全面推行的想法。

朱翊钧接着说道:「先生,朕的确是有些懈怠了,你看,那个任家丶楚家,在松江府打着保险的名义搞钱庄生意,放印子钱,高利贷,朕不认可,但朕只是处置了任家和楚家,却没有进一步的制度建设,去完善,去打击,这些集资放贷产业。」

「朕其实多少抱着点幸灾乐祸的心态,上的当多了,吃的亏多了,朝廷再做干预,他们就心甘情愿了。可这国事,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不能赌气的。」

林辅成的批评不是言之无物,而是非常真切的,他提到了松江府保险的乱象,皇帝就没有做进一步的处置,甚至连最基本的监察都不肯建立,这就是皇帝在看热闹,坐山观虎斗。

可是陛下的看热闹,坐视不管,对万民而言,就是一种伤害,对穷民苦力的同情,就是虚妄。

坐视保险乱象,就是纵容不法,受害最大的还是那些承受了高利息的穷民苦力,和上当受骗的中人之家,一辈子的积蓄,顷刻之间毁于一旦。

大明的官险,是真的保险,让海商的风险即便是船只被狂暴的大洋吞没,也不至于血本无归,好歹能继续从业,这是一种均摊风险的方式,可是五万里以上的航程,能保护的只有隶属于远洋商行的海商们,全都是势要豪右。

大明朝廷的政策,只保护势要豪右的利益,不保护势要豪右之下的万民,这不是虚妄的同情是什麽?

林辅成的批评不是泛泛而谈,空洞无物的批评,不是贱儒那种阴阳怪气丶指桑骂槐,而是骂的非常直接。

朱翊钧深吸了口气说道:「这样,依托于松江府海事学堂,进行扩张,朕拿出来一百万银来,专门用于海事学堂扩建,建立附属三级学堂,专门用于培养算学人才,真金白银的投入,更多的算学人才,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同样,松江府保险司,专事监察御史,要对任何从事保险生意的商家进行充分的审核,尤其是资质审查,从重从严,必要时,稽税院也要配合行动,拿出稽税的力度来,穿透审查其实际拥有者,补齐税款。」

「必要的监察势在必行,同样,朝廷获得更多的算学人才之后,再对官险的范围进行扩大。」

「问题存在就要解决。」

「陛下圣明。」张居正再次俯首说道。

广泛缺乏算学人才,这是朝廷面临的困局,那伽利略来到大明,在算学上,和五经博士不遑多让,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大明是天朝上国,有最完整的教育体系丶有最完善的人才培养流程丶有世界最多的读书人,但算学上的泰斗人物,和番夷一个水平,这就是人才不足的窘迫。

陛下只好拿出了自己的办法来,氪金变强。

「顺便整肃一下松江府这些乱糟糟的保险钱庄,至少不能让遮奢户隐藏在幕后,赚最多的钱,却不承担任何的责任,天下没有这种好事。」朱翊钧进一步明确的做出了部署。

「至于你林辅成,你就去爪哇吧,年不要回腹地来,也不要死外面了。」朱翊钧深吸了口气,对林辅成进行了惩罚,流放是必须要流放的,哪怕他说的有几分道理,但封建帝制有自己的局限性。

骂皇帝,决计不能让他全身而退。

「陛下,此等逆贼,不诛不足以正视听!」张居正还是非常坚持。

「先生,若批评不被允许,那赞美没有意义,就这样吧。」朱翊钧还是没有听从太傅的建议,选择了流放,而不是斩首。

允许批评,不是允许绝对自由派和贱儒们胡言乱语,胡编乱造。

「罪臣,叩谢皇恩。」林辅成再次叩首谢恩,陛下真的是法外开恩了,这事儿,陛下真的要族诛他全家,也没人会给他求情,可是让他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说,会发表这篇杂报。

「下去吧,朕会让鹰扬侯多看顾一二。」朱翊钧挥了挥手,示意林辅成离开就是。

林辅成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看着五品官袍丶笏板丶印绶等物,重重的叹了口气,他将这些东西交给缇骑,陈末却没有收,这不是他的权责范围,他去随行的吏部官员处打听,吏部则说五经博士不归他们管,林辅成东奔西走,终于找到了内属印绶监归还印绶,但却被印绶监太监告知,没有圣旨,便不会收回。

「张大伴,张大伴,这官身丶印绶外廷不管,内廷也不管,归还何处?」林辅成见到了张宏,其实是林辅成四处奔走,被宫里的太监知晓,张宏是专门来处理这事儿的。

「五品五经博士,啧啧。」张宏抓着那枚印,看了许久,才放了回去说道:「每一个五经博士,都是陛下亲自授官,陛下既然没说要收回,你就拿着吧,你觉得没了这身官袍,没了这官身,你能在南洋活得下去?」

这林辅成的官身,还不是总督府的官身,是大明腹地丶皇帝钦定的官身,到了南洋,就是极为特殊的存在,无论是国姓正茂还是鹰扬侯张元勋,都要派人保护好,防止出现意外。

这不是官身,是林辅成的保命符,他能活着的保障。

「陛下让咱家给你本书,农书。到了南洋,把南洋种植园的事儿,全都弄清楚,意见篓子就发挥自己作用,好好的提意见。」张宏拿出了一本皇帝亲自编纂的农书,交给了林辅成,去南洋是流放,同样也给了他任务,全面了解南洋种植园的情况。

「罪臣叩谢皇恩。」林辅成对着北苑行宫的方向,行了大礼,泣不成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