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噤只是在自己屋内静坐,潜心温养剑意。
既不搭理那个顾清崧,也不理睬师叔柳赤诚。
附近仙子们,一个个神采奕奕,既对那个老人腹诽不已,竟敢称呼傅郎为傅白痴,却又由衷感激几分,若是傅郎因此现身,倒是要感谢老人的抛砖引玉。
顾清崧满脸冷笑道:“傅小儿,一年到头穿了件白衣,奔丧啊?”
柳赤诚揉了揉下巴,好嘛,连自己师兄都一并骂上了?顾清崧风采不减当年啊。
原本韩俏色正趴在屋内一张凉席上,清点家当,瓶瓶罐罐的,都是山上各色胭脂水粉。那个皑皑洲刘氏妇人,眼光还是不错的。
她起身一步跨出宅子,来到大门口,只是不等她说话,那顾清崧就摆手道:“爷们干架,婆娘让开!”
柳赤诚赶紧出现在师姐身边,结果那顾清崧呸了一声,满脸嫌弃道:“大白天穿件粉色道袍,扮女鬼恶心谁呢,你咋个不穿双绣花鞋?”
就寥寥几句话,已经招惹了郑居中,傅噤,韩俏色,柳赤诚。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是顾清崧的本命神通使然。
原本就要对那老舟子出手的韩俏色,瞥了眼柳赤诚,她突然笑了起来,竟是半点不生气了。骂得挺好嘛。
可能这就是顾清崧的另外一门本命神通了。
顾璨转头对那少女笑道:“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姑娘这都不施展镜花水月?”
街对面那些仙子,都有人已经收获颇丰了,就凭顾清崧这番话,就赢得了各地看客们的不少神仙钱。
少女手忙脚乱,赶紧抬起手中镜子。
顾璨已经捧书退回拐角处。
少女一手持镜,一手擦了擦额头汗水。
没挣着一颗雪花钱。
山头太小。
顾璨问道:“姑娘,如果以后想要看你的镜花水月,需要购置什么山上物件,贵不贵?”
少女眼睛一亮,拍了拍身上包裹,“买把我们家铸造的镜子就行,不贵的,十颗雪花钱。”
顾璨笑道:“十颗雪花钱,也不便宜。”
少女俏脸微红,“六颗雪花钱卖给你,真的是本钱了。”
顾璨问道:“五颗卖不卖?开门大吉嘛。”
少女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解开包裹,取出一把梳妆镜,铭文内容十分雅致,云想衣裳花想容,宝镜绰约映春风。
顾璨从袖子里摸出五颗雪花钱,递给少女。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少女视线低敛。
哈,小赚一颗雪花钱!
不能笑,千万不能笑。
顾璨收起那把梳妆镜,斜靠墙壁,望向大街那边。
顾清崧,真名仙槎,玉璞境修士,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不记名大弟子。阴阳家陆氏的客卿。隐姓埋名,担任过老龙城范家供奉,据说十分爱慕桂夫人。与中土神洲青玄宗的掌律祖师,关系莫逆。名动浩然天下,虽然打架没赢过,但是吵架没输过。
顾璨想了想,一步跨出,直接回到宅子,在屋子里静坐,翻书看。
至于那把梳妆镜,先前在袖中就已经破碎。
别说是那个顾清崧,就是自家师叔柳赤诚,师兄傅噤,甚至是师姑韩俏色的死活,顾璨其实都不怎么上心。
能让顾璨唯一上心的人,还没来。
顾璨如今都不敢确定,就算他来了,会不会来见自己。
他突然放下书籍,走出屋子,来到池塘,低头望去,水中也有个顾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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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处险峻山路,羊肠小道,三骑缓行,有汉子头戴斗笠佩竹刀。一骑与他并驾齐驱,是个年轻儒生,背竹箱,一手持绿竹杖。
两骑后边跟着一位老者,反而最有仙家气度,穿黄衣,一手牵马缰,手捧一柄卷云形如意,木质红漆,铭文狮子吼。
老人轻声念叨着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这位老神仙,好个策马山中,顾盼自雄。
那年轻儒生问道:“阿良,咱们这么晃荡过去,真没关系?可别耽误你参加议事啊。”
山路歧途,那汉子好像给马背颠得生疼,抬起屁股,掏了掏裤裆,笑道:“还有六天才议事,就四五百里路程,别说骑马了,就是骑条狗也来得及。”
三匹高头大马,看似神俊非凡,实则都是山上“竹马符”。
那年轻人埋怨道:“咋个说话呢,老前辈好歹是位飞升境,跟你同境,放尊重点。”
正是阿良与李槐,还有那条飞升境的嫩道人,谨遵法旨,为自家那位李槐公子一路保驾护航。嫩道人对此乐在其中,没有任何抱怨,跟着李大爷混,有吃有喝,只要不用担心莫名其妙挨雷劈或是剑光一闪,就已经是烧高香的神仙日子了。搁在以前,它哪敢跟阿良身边逛荡,嫩道人都要变成瘦道人了吧。
阿良转过头,望向那条世间撵山犬之属的老祖宗,蛮荒天下历史上,曾经有数以百计的山神,硬生生这这厮折腾得无家可归,只要它现出真身,一座座山峰在它巴掌底下,就跟雪球似的。什么山水阵法,什么山君神通,都是纸糊一般。而且这条飞升境,捉对厮杀的本事,其实相当不俗,在蛮荒天下都是能排上号的,当年董老儿单枪匹马游历蛮荒天下,活着重返剑气长城,愣是给这家伙追着啃了一路。如果不是被老瞎子拘禁在十万大山,就蛮荒天下如今的形势,一旦任由它撒欢去,蛮荒天下估计就要堆出一座比托月山更高的山头了。
那位嫩道人瞧见了阿良好似老子看儿子的慈祥视线,立即低头哈腰,恨不得一屁股将马背坐到地上去,谄媚笑道:“我算个屁的飞升境,在领略过十四境大风光的阿良面前,境界最少得打个对折。”
阿良感慨道:“也就是亏得文庙没有解禁山水邸报,不然咱们这一路往问津渡那边赶,你想要找个茅坑都难,到时候大晚上,晃着腚儿,跟灯笼似的。”
此次文庙议事,到底是泄露出去一点风声了,加上文庙也没有太过约束这个消息,估计等到议事完毕,就会重开山水邸报。
李槐问道:“阿良,怎么不穿那身儒衫了?”
阿良白眼道:“你看那个于老儿会身上挂满符箓出门吗?”
李槐疑惑道:“什么个道理?”
阿良摘下酒壶痛饮一口,“道理就是过犹不及。所以我得收一收自己英姿飒爽,与你那左师伯需要收敛满身剑气,是一个道理嘛。唯一的区别,就是左右收敛剑气比较轻松,我隐藏得比较辛苦。”
李槐嗤笑道:“又吹上牛皮了?狗改不了吃屎啊?”
突然有些愧疚,李槐转过头去,那位嫩道人立即一本正色道:“能跟阿良吃一样的东西,荣幸至极!”
阿良懒得废话,竖起一拳,都没有发力,黄衣老者就从马背上倒飞出去,那柄如意脱手而出,被阿良探臂抓在手中,娴熟收入袖中。
嫩道人翻滚起身,轻轻抖肩,一个振衣,震散尘土。
赚了赚了。
如果送出一柄如意,就能骂一句阿良,嫩道人能送给阿良一箩筐。
李槐问道:“为什么咱们非要走这条山路?走下边的官道多好,骑马也不至于这么颠簸。”
阿良笑道:“有位高人隐居在此,带你去串个门,好让你知道阿良哥哥在中土神洲,是何等吃香。”
李槐怒道:“陪着你绕这么远的路,就为了显摆你人缘好?!”
阿良笑道:“等会儿沾我的光,喝上了好酒,瞧见了漂亮姐姐,到时候再谢我不迟。”
李槐将信将疑。
山高必有仙灵,岭深必有精怪,水深必有蛟鼋。可是这座山头,瞧着寻常啊。
约莫半个时辰后,骑马上山都变成下山了。
李槐冷笑不已。
故作镇定的阿良只得以心声高喊道:“有朋友在,给个面子,开门给杯茶水喝,喝完就走。”
山中仙人回答干脆:“我不在。”
阿良急眼了,“别介啊,邺侯兄你在不在,又无所谓的,黄卷姐姐在就成啊。”
那人似乎没了耐心,“滚一边去!”
阿良只得使出杀手锏,“你再这样,就别怪我放狗挠你家门啊!我身边这位,下手可是没轻没重的,到时候别怨我管束不严。”
那人只是沉默。
阿良威胁道:“我这人最要面儿,行走江湖,一向是人敬我我敬人,你今儿要是落了我的面子,回头等我到了问津渡泮水县城,就别怪我帮你扬名。”
一处禁制重重的仙家秘境内,山水相依,有那条弯弯绕绕的龙颈溪,潺潺流入一座碧绿如镜的湖泊,如龙入水。
不远处是一座大名鼎鼎的立镜峰,刀削一般。两侧悬崖峭壁,一线山脊单薄。只余一条小路,在山峰最宽阔处,也才堪堪建造有一座小宅子。每当日月光彩,透过山峰,金色光线如一把长剑,刺入湖水中。
浩然天下有五大湖,而五湖水君,品秩与穗山、九嶷山、居胥山、烟支山这些大岳山神、以及几条大渎水神相当。
此地,就是皎月湖水君李邺侯的隐秘水府所在。
不比那几位山岳大神,皎月湖的水君,身份数次变更。而且相较于其余四湖,皎月湖水君祠庙,香火最少,所以有那蜃泽湖水君,一直想要取而代之,只是一直没能成功。
一位气态风雅的男子,斜躺在一处水榭青竹廊道中,,白衣大袖,覆有面具,斜靠一只雪白瓷枕,手持一把泛黄的老旧蒲扇,轻轻扇动清风。
白瓷枕是那仙家至宝,游仙枕,枕之入睡,五湖四海,尽在梦中。
男子身前摆有一张古琴,一摞叠在一起的古书。
左琴右书。
琴腹内池铭文篆刻极多,再加上那些填红小印、九叠文印,密密麻麻,可见此物极为传承有序。
龙池上以篆文铭郁轮袍,一旁隶书刻绿绮台,此外铭文犹有“绕梁千古”,“大魁天下”,“落霞青松,残月金枢”,“不知水从何处来,跳波赴壑如奔雷”……
山高无仙便有精怪,潭深无蛟则有水仙。
一位矮小精悍的汉子,正在湖面上如履平地,缓缓走桩练拳。
湖心处,建造有一座水中戏亭。
有一位彩衣女子,正在戏台上翩翩起舞,身姿曼妙。
檐下廊道,摆放一排古木钟架,悬有一组九枚青铜编钟,有绿衣女童、绛衣童子轻轻按律敲钟,音色之美,宛如天籁。
男子身后水榭,悬匾额“书仓”。
一对楹联,架插牙签三万轴,箧收竹简两千春。
山路那边,李槐不得不开口提醒道:“阿良,咱们再这么马蹄阵阵,可就要走到山脚了,怎么,是山中仙师朋友打瞌睡了,还是不凑巧出门云游去了啊?”
阿良扶了扶斗笠,一笑置之。
伸手按住腰间竹刀的刀柄。
他娘的,这个李邺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他不念旧情了。
前边道路上,涟漪阵阵,如水纹荡漾,就像道路上凭空立起一道无形镜面,阿良大笑一声,一夹马腹,策马疾驰,一人一骑率先冲入仙府秘境。
李槐和嫩道人两骑跟上,刹那之间,李槐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湖边道路,离着一座水榭就只有几步路。
各自收起走马符,李槐有些拘谨,跟在大步前行的阿良身边,嫩道人忙着环顾四周,看有无机会沾点便宜,顺便泼脏水给阿良。
家底怎么来的?总不能是天上掉下来的,都是辛辛苦苦刨来的。
步入水榭廊道之前,阿良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刚踢掉靴子,皱了皱眉头,赶紧重新穿上靴子。
李槐不知道是这是什么讲究,只好依葫芦画瓢,脱了靴子再穿上。
阿良摘下斗笠,夹在腋下,斜靠廊柱,一脚脚尖点地,望向那湖心戏台的婀娜女子,眼神幽怨,喃喃自语道:“每当风起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
他突然开始微笑计数:“三,二,一!”
李槐一头雾水。
在阿良数到一的时候,湖心戏台上,那位彩衣女子蓦然停下身形,望向湖边水榭,“狗贼受死!”
阿良笑道:“李槐,如何?”
李槐问道:“什么如何?”
阿良啧啧道:“小别胜新婚,打是亲骂是爱啊,这都不懂?”
一袭彩衣,飘然而至,手中凭空多出一把长剑,剑尖直刺那厮头颅。
阿良竟是闭上眼睛,摆出束手待毙的架势。
身形悬停在栏杆外,那女子愕然,显然没想到这个阿良会躲也不躲,她犹豫了一下,仍是递剑一戳,
剑尖不过稍稍触及那个登徒子的眉心处,只是刺出些许伤痕,她就已经收剑。
不曾想那汉子扑通一声,后仰倒地,然后开始双手抱头,在廊道上边满地打滚,还在使劲吆喝,好像在给自己打气,“好男儿流血不流泪,阿良你要坚强,绝不能在黄卷姐姐这边坠了英雄气……”
李槐叹为观止。
嫩道人佩服不已。
湖君李邺侯已经站起身,摘下面具收入袖中,露出一张中年男子的面容,不显老,但是眼神深邃,饱经沧桑。这位避世隐居在此的白衣湖君,风姿卓绝,意态略显消沉,却不至于让人觉得萎靡不振。
李槐看了眼这位仙师,再看着那个一路滚到白瓷枕那边的阿良,就这么被他给鸠占鹊巢了,靠着枕头,翘起二郎腿,手脚摊开,嚷着虚浮虚浮。
李邺侯都懒得正眼看那阿良,倒是与李槐和嫩道人点头致意。
李槐赶紧作揖行礼,“山崖书院,儒生李槐。”
黄衣老者笑着自我介绍道:“嫩道人,是李公子家中仆人。”
李邺侯有些讶异。
一个来自宝瓶洲山崖书院的年轻儒生,怎么身边会跟随一位飞升境的……大妖仆役?
那位彩衣女子飘然落在廊道,手持长剑,怒喝道:“阿良,给我家老爷让出位置!”
那个矮小精悍的湖上练拳汉子,也来到水榭这边,对那个阿良,倒是没有恶语相向。
阿良侧过身,背对水榭栏杆,摆出一个自以为的玉山横卧姿态,好像与那女子怄气,嗓音哀怨道:“就不。”
身为皎月湖水裔头把交椅的彩衣女子,她在水君府的金玉谱牒上边,名为黄卷,生平喜食蠹鱼。
至于那位水鬼英灵,名为杀青,生前是一位十境武夫,如今身份相当于是皎月湖的首席客卿。
黄卷快步向前,一剑砍去。
阿良一个麻溜儿单手撑地,头朝地脚朝天,躲过一剑后,手肘弯曲,轻轻使劲,翻转身形,盘腿而坐,打了个响指。
没动静。
阿良又打了个响指。
还是毫无异样。
阿良转头望向那个凭栏而立的李邺侯,哈哈笑道:“邺侯兄,你是半个东道主,给瞅瞅四处渡口附近的光景。”
李邺侯一挥袖子,湖上出现了一幅山水画卷,山峦起伏,光亮点点,大如灯笼,小若芥子,十分悬殊,是那山水神灵的望气术,一粒粒光亮,就是一位位练气士。
阿良身体前倾,单手托腮,“北俱芦洲来的人,少了点。”
李邺侯默不作声,都是中土文庙的安排,他一个小小湖君,不好评价什么。
阿良问道:“裴老儿来了没?”
李邺侯手持那把泛黄蒲扇,轻轻扇风,道:“文庙没有邀请,裴旻也不曾主动现身。”
阿良又问:“玄空寺的了然和尚?”
李邺侯说道:“来了。释道两教人物,以及诸子百家祖师,还有穗山在内的山水神灵,无论参不参加议事,都不在四处渡口附近落脚,文庙另有安排,不会禁制他们去那四处访友。只不过真正愿意挪步串门的人,不多。”
阿良揉着下巴,啧啧称奇道:“都把人喊来了,绝大部分还未必能够参加议事,观礼都算不上,注定白跑一趟?怎么觉得文庙这次脾气有点冲啊。”
阿良问道:“风雪庙魏晋那小子?”
宝瓶洲唯一一位本土仙人境剑修,又是风雪庙兵家修士,还去过剑气长城,在大骊陪都一役中,大放异彩,照理说是有资格参与议事的。
李邺侯摇头道:“没来。文庙给兵家的名额有限,魏晋就把机会,主动让给了一个名叫许白的年轻人。”
阿良笑道:“那个绰号‘少年姜太公’的孩子?许仙?”
李邺侯轻轻点头。
阿良搓手道:“好家伙,容我与他切磋几盘,我就要赢得一个‘老年姜太公’的绰号了!与他这场对弈,堪称小彩云局,注定要名垂青史!”
李邺侯背靠栏杆,轻轻晃动蒲扇,看着那个跃跃欲试的汉子,中土神洲以后又要不消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