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有个得脸的太监与他是同乡,私下对他说过,皇后好像对他颇有微词,曾经劝过皇上撤掉他詹事府少詹士之职。
李光地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皇后,却把这个仇记在了心里。
毓庆宫的装潢既然是皇上和皇后的意见,便是孔郭岱也不敢再置喙,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众人散去,正好轮到李光地给太子授课。这一课本该讲《史记》中《五帝本纪》里的尧,结果李光地跳过尧,直接讲起了舜。
舜的故事通篇都是一个孝字。大意是讲舜母过世,父亲续弦,后母生子,不容舜,欲杀之,舜仍孝顺,以德报怨的故事。
李光地讲完看向太子:“舜天命所归,方能逃过一劫,换做平常人,恐怕早没了以后的大造化。”
太子垂着眼,并不看他:“尧还未讲,为何讲舜?”
李光地目光灼灼:“太子不觉得自己的处境,与舜有些相似么?”
太子声音淡淡:“李光地,你跪下授课。”
李光地:“……”
马齐只是个翰林院的侍讲,他给太子讲课的时候都是跪坐着的,凭什么他这个侍讲兼少詹士要跪下授课,连个软垫都不给。
别看太子年纪小,到底是储君,他让谁跪下授课,谁就得跪下授课。
李光地含恨跪了,听太子继续说:“先讲尧,再讲舜,如你这般跳来跳去,我听不懂。”
此时南庑房中,不只有太子和李光地,还有太子的伴读张廷玉、哈哈珠子阿林和纳兰一,以及几个服侍的宫人。
张廷玉默默记下太子的忌讳,第一条背后讲皇后的坏话。
阿林根本没听懂,不是很明白怎么讲得好好的,少詹士忽然跪下了。
还一跪就是一整堂课。
讲完课出门的时候,腿都是瘸的。
纳兰一眸光闪了闪,放学之后偷偷去了一趟坤宁宫。
午膳之前,郝如月便知道今日在乾清宫南庑房的课堂上发生了什么。
纳兰一说的时候,郝如月故意留了丁香和松佳嬷嬷在场。两人听完齐齐泪目,都说皇后娘娘好福气。
于是郝如月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太子最爱吃的菜,准备午膳的时候送去给太子加餐。
谁知菜还没做完,太子已然到了。
太子不到六岁出阁读书,搬去乾清宫偏殿居住。那时候课业还不算繁重,每隔几日会回来陪郝如月一起用膳。
到了七岁这年,詹事府运行起来。太子一边读书,一边还要与詹士们论议时政,连吃饭睡觉都没时间,已经很久不曾来坤宁宫了。
清瘦干净的少年站在院中,如一丛青竹。他朝着郝如月扬起笑脸,轻轻喊了一声额娘。
膳桌上,郝如月问他读书累不累,少年摇头说不累,郝如月心疼地给他布菜:“人都瘦了,还说不累。”
少年似乎没什么胃口,拿着筷子数米粒。郝如月催他吃饭,
他很听话地大口吃起来。
吃着吃着(),却掉了金豆子。
郝如月问他怎么了②()②『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少年忽然崩溃:“额娘,我知道我那样想有多自私,可是……可是……”
他以为搬离坤宁宫,拼命读书,自己就不会在意额娘生孩子这件事了。
可他太想额娘了,当他忍不住回来看她的时候,忽然听见她说起嫡子。
那种语气和腔调,是他从来没听过的。
他觉得心里酸极了,酸到想哭,这才转身离开。
“毓庆宫的装潢是我劝了皇上。”太子没说完,郝如月想到两岔去了。
自打詹事府运行起来,太子除了读圣贤书,也知道一些朝廷的情况。
南边的战事还未结束,花钱如流水,皇陵的修建都暂停了,太子也不想在这时候给国库压力。
有了上一版的对比,詹事府上下都对毓庆宫最后一版的装潢不满意,甚至还有人拿毓庆宫和坤宁宫做对比。
说皇上太偏心,把坤宁宫修建得富丽堂皇,却不舍得花钱给太子修寝宫。
可太子知道,额娘和外祖家为了给他死去的额娘修山陵,花了不少银子,这才让人入土为安。
他还知道,自己成年之前每月的分例并不多,不足以支撑他现在的开销。
他现在的开销,一半是分例,一半是额娘拿体己银子贴补的。
额娘越疼他,他越想独占,害怕与人分享:“额娘,毓庆宫的装潢比照洪武年间太子的东宫,我很喜欢。我也会努力,成为像朱标那样文武双全的太子。”
郝如月笑着摸摸他的头:“额娘可不希望你像朱标一样。”
太子抬眸:“为什么?”
郝如月给他夹菜:“天妒英才,朱标英年早逝,让洪武皇帝白发人送黑发人。额娘只希望你一辈子平平安安的。”
太子只觉眼前一片模糊,才忍住的泪意直往上涌,他想抬手抹一把,却有柔软的帕子将前方迷雾替他擦干净了。
“额娘,你这些年不生嫡子,都是因为我,怕我受委屈,是不是?”太子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他记得自己因为这件事跟额娘闹过,额娘答应不生嫡子,后来他有一阵很想有个弟弟妹妹,额娘也不置可否。
虽然从未有人跟他说过原因,可他就是知道,额娘不肯生自己的孩子,是因为自己。
这些年嫡子的事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他心上,压得他透不过气,左右为难。
他小时候陪在额娘身边,承欢膝下,如今他长大了,搬出了坤宁宫,额娘闲下来会不会感觉寂寞呢?
同时他又忍不住地害怕,害怕额娘有了自己的孩子会把所有的爱都给那个孩子,而忽略他。
小时候他盼着长大,长大之后他就能反过来保护额娘了。可真的长大,他又想回到小时候,那样他就能无所顾忌地扑在额娘怀中撒娇,拉着额娘的手睡去。
郝如月收起手帕,看向太子,像朋友一样对
() 他倾诉:“额娘不生孩子,是因为缘分没到,等缘分到了,自然就有了。与你没有关系,与所有人都没有关系。”
原来是这样,额娘从未骗过自己,也没必要在这件事上骗自己,太子相信了:“额娘放心,等弟弟或妹妹生下来,我会对他们好的!”
这个郝如月并不担心,太子从小就是个好哥哥,对其他弟弟妹妹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她的孩子了:“那额娘就先替他们谢谢太子哥哥了。”
太子这才笑起来,亲手给郝如月布菜。
几日后,皇上叫了太子去南书房问话:“为什么只让李光地跪着授课?”
连跪几日,李光地终于在课堂上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太子知道汗阿玛要恼,进门便行了跪礼。果然汗阿玛没有叫起,他便跪着回话:“回汗阿玛的话,前几日李光地给儿臣授课,本该讲《史记》中《五帝本纪》尧帝那篇,他却故意跳过去,给儿臣讲了舜的故事。”
临时调课很正常,之前又不是没有过,康熙扬眉:“就因为这个?”
太子摇头:“那天内务府来人,说毓庆宫的装潢定下来了,请詹事府众人去毓庆宫选衙署的位置。之前的装潢奢华,而定下来的相对朴素,詹事府众人都有些不满。内务府来人说是皇上和皇后的意思,便也无人敢说什么。”
说着太子抬眸看皇上:“之后是李光地授课,他跳过尧帝篇,给儿臣讲了舜帝的故事。”
康熙熟读《史记》,自然知道舜帝的故事。在这个当口,故意调课,给太子讲这个故事,确实耐人寻味。
太子睡下眼:“他还说舜帝是愚孝,不过仗着天命所归才能苟活,让儿臣不要学舜。”
果然别有用心,康熙气笑了:“那你是怎么想的?”
太子仍旧垂着眼,缓缓说:“百善孝为先,儿臣对他的话并不认同。可他是汗阿玛给儿臣挑的少詹士,儿臣不敢违逆君父,便让他跪着反省。”
康熙示意梁九功扶太子起来,笑着夸他处置得当。
哪知道太子的话还没说完:“李光地给儿臣授课的时候,常常不经意提起他曾经千里驱驰,为朝廷献计献策的功劳。儿臣也没想到,能千里驱驰的人,身子骨竟这样柔弱,只跪了几日,每日跪半个时辰,就晕倒了。”
显然是对太子的处置不满,以奴欺主。
李光地才高不假,对朝廷有功也是真,康熙很欣赏他。
所以皇后以貌取人,说李光地不合适留在詹事府的时候,康熙并没当回事。
他万万没想到,李光地竟然是个有才无德之辈。
理论上,圣明君主应该亲贤臣远小人,但在实际操作中,贤臣和小人都要用。
不过要分开用,有取舍地用。
比如太子的詹事府,就不是一个以才取人的地方,而是应该选德才兼备,甚至德更突出的人,辅佐太子。
太子的詹事府由满、汉两套人马组成,太子年纪还小,康熙本来只想设两个詹士教太子读
书。
之所以为李光地临时增加了一个少詹士的编制,就是因为他这样才德兼备的人,委实难得。
能写出蜡丸疏,助朝廷平叛,此人的才能自不必说。
关键康熙还听说,李光地在写这份蜡丸疏之前,曾经见过耿精忠。面对耿精忠高官厚禄的收买,李光地毫不动心,而是虚以为蛇,与之周旋,为朝廷出兵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忠君爱国,大义凛然,足够让康熙为他破例。
哪知道这样的李光地,居然对孝道嗤之以鼻,还敢暗戳戳挑拨太子与皇后之间的关系。
这一下便触到了康熙的逆鳞,神仙也救不得了。
于是以身娇体弱为由,把李光地一脚踢出詹事府,踢回翰林院修书去了。
恰在此时,有御史弹劾李光地冒领军功、卖友求荣、欺君罔上三项大罪。
这事若放在从前,康熙多半不会理。
人红是非多,每个朝代都不能免俗,康熙早习惯了。
可有了太子告状的引子,李光地在康熙心里被贴上了有才无德的标签,此时再看御史的弹劾,康熙决定还是查一查。
被踢回翰林院修书,李光地反而觉得解脱了,不必每日跪着给太子授课,看太子冷脸,被同行挤兑。
是金子在哪里都发光,与其埋没在詹事府,倒不如出来给皇上打工。
皇上今年才二十七岁,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太子不待见他又如何,有皇上的器重足够了。
他好心为太子筹谋,太子却狗咬吕洞宾,以后他就在翰林院睁大眼睛看着。等有朝一日,皇后诞下嫡子,看太子会落得一个怎样的下场。
别看现在的太子是太子,以后如何,谁也说不准。
《史记》是后来人写的。舜侥幸没死,后世之人便说是孝可感天,舜还因此被尧选中成为接班人。
但在历史长河中,又有多少个如舜一般的人,没能有这份好运气呢。
回到翰林院,忽然传出有御史弹劾他三项大罪,李光地这才有些慌了,立刻写了一份为前同事兼同乡陈梦雷证明的折子呈上。
却只字不提陈梦雷的功劳。
此时耿精忠和尚之信早已投降,陈梦雷还没被当成叛党抓起来,只是在南边苦苦护着李光地的家人,却迟迟没有等到朝廷的重用和嘉奖。
康熙看着李光地呈上来的折子,亲自给在前线作战的索额图写了一封信,让他去见一见这个陈梦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