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鸣遗憾地退回剑鞘。
被吓了一大跳的竹淮西立刻松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回右手,等竹江左走到面前时她已经低下了头,面上重现呈现出一种少年的纯粹。
她嗫喏两声:“姐姐。”
竹江左并不看沈放舟,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她只是拍拍竹淮西的手,像是在拍去那柄剑的残痕:“嗯,等等和我一起走,我晚上有些事须得问你。”
沈放舟在一旁莫名觉出几分诡异来,但这时四周已逐渐有更多的客人,于是便不能顺畅地问出口,她在原地犹豫了一瞬,再抬眼,竹江左竟已经忽略她直接到了台上,含笑问候到场的客人,预备向外来的贵客们送上体贴的欢迎词。
而竹淮西依旧跟在她身后。
沈放舟深深地望了一眼这对姐妹,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开始为门主热一些酒。
也许有事、也许无事......但愿,不会涉及她们的命轨。
*
晚宴纵酒的确乐趣横生,只可惜城中有事,竹江左竹淮西二人在招待客人完后便早早告退。
所以楼重连也许最能理解她处境的人都找不到了。
“楼师姐——这块刀绢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呢?”
“唔,擦拭血槽我倒没有你一样想得这样精细,我总是只掐一个避尘决而已。”
“楼师姐稍等!门主?门主?我怎么觉得你已经喝了两瓷杯酒了?真的还要再喝吗?”
宴厅中声音纷杂,大家都年轻,仙盟和绯玉城的弟子们很快就亲如同门,热情洋溢地分享诸如谁谁谁和谁谁
谁其实早搞到一起的八卦,又如怎么全天下师尊都起得那么早哪个年轻人不睡到中午的抱怨,再如你现在是什么修为好哇你原来卷我们不玩了不喝了的脆弱联盟破裂。
但这些情感楼重都是没有的,她只觉得沈放舟很烦。
也很唠叨。
当然,她也觉得谢门主能容忍下沈师妹真是神奇。
“刀签这种东西是我在一十三州给人洗刀时用的,杀人的血槽里会有淤血,刀绢是擦不干净的,所以只能用刀签,比如象牙、又如虎骨,削成带尖的柱状体,再用它去剔除残留的血肉。”
强忍着最后一丝把眼前人垂扁的冲动,楼重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稳。
沈放舟一边抢门主的酒杯一边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谢归晚看准机会刚要夺回自己的杯子,却冷不丁被剑客捉住了手腕,于是就很轻易地被剥夺掉饮酒权。
“原来是这样,”沈放舟笑吟吟把门主的酒杯藏到衣袖里,转而很诚恳地望着楼重,“我没有刀签之类的东西,等回到仙界,能拜托楼师姐帮我订做一枚么?”
楼重冷笑着看沈放舟和谢归晚眉来眼去打打闹闹:“沈师妹,你知道没有刀签的刀客怎么办吗?”
被问的人从善如流:“怎么办?”
“找个有刀签的刀客,”楼重微笑,“然后杀了她。”
“好残忍噢。”
楼重几乎要到忍耐限度的边缘了:“九歌剑主,我似乎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好吧?”
沈放舟给谢归晚挑了一小勺热汤面,很敷衍地点头:“嗯嗯嗯,所以拜托楼师姐了。”
楼重:“你......”
谢归晚很想笑,她发觉舟舟身上有一种自说自话的坚定信念感,譬如叫她不要饮酒,又譬如......
试图了解楼重。
她很了解舟舟,所以能轻易地发觉她的意图,三年前她算得天道一丝生机在剑阁,但在她敲响剑阁大门前的一天晚,祁钰从一十三州的人界里带回了沈放舟。
这是个在谢归晚计划外的变数。
但谢归晚很快就就发现了不同,与其他人相比,沈放舟,总是置身局外的那一个。
她也学剑——学得要比旁人认真百倍,她也比武——亦能轻而易举地拿到冠首,但她没有真正的恨与怨。
没有人能叫她真正地生气,真正地失控。沈放舟总是温和平静地面对每一个同道,当然,她不是软脾气,回击时的长剑总是毫不留情。
但那股遇到挑衅时的肆意与锋锐仅是本性,而不是不甘或怨仇。程澈之死,她的愤怒后居然有着一丝遗憾。
何必呢。
于是当这样一个温柔的人将所有全数倾斜在你身上,惦着你的喜好记得你的一切,不计生死遑论得失,无论如何总是静静地望来时,没有人能拒绝那双眼眸。
很多年很多年前,扶鹤曾劝她去游一十三州,说她一个人在昆仑雪峰立久了便总像个冷冰冰的长生鹤,不愿意同
更多的人结交。
而她总是摇头。
谢归晚待人时温和不是因为她愿意平和地同人言语,而是因为她轻蔑。
千年前她亦是不出世的璨璨天才,成名已久的剑阁也好,威立死河的魔宫也罢,天上地下何处不可去何处去不得?
真正的天才无论多谦卑,骨子里终究恃才傲物。
于是在离大道只剩一丝,那一丝却是天堑时,谢归晚才终于选择听一听友人的话。
碍于千年之誓与当年之残愿,她将修为与记忆尽数割予了残魂,于是沧海桑田便只是一眨眼。此世她是真真正正地想重活试一遭,如探大道那么便夙愿成真,如难悟仙缘那么此生亦无恨。
谁料遇上一个沈放舟。
也许正如竹江左所说,天意罢。
谢归晚微微一笑,在沈放舟不注意时趁机饮了一杯温酒。
她任身边剑客大惊失色唠唠叨叨地讲着道理,以手支颐地含笑望向那双一如初见的眼,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叫自己忍住不去吻沈放舟的唇。
酒酣耳热,谢归晚一时有些醉了,她想起友人曾劝她寻个道侣的话,心想人有时候的确要听一听劝的。
不过......
舟舟,你想要的你所求的,究竟会是什么呢?
我有充足的耐心等到你愿意开口的那天,但是时间没有,它已经等不及了。所以作为唯一的变数,我必须要知晓你的目的。
我不希望你和它扯上任何一丝关系,不希望你会让我拔出那柄千年未动的剑、不希望割舍掉我此世唯一的留眷。
更不希望要亲手杀了你。
谢归晚微微阖眼,有些倦了。
厅内的放歌纵酒声依旧,直到日出黎明,才逐渐平息、安静。
于是没有人能听见,城主府书房之中,传来的机关齿轮之声。
“小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