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江左猛地抱住了竹淮西的躯体,不,此刻应该是竹淮西遗留的剑骨和机关零件了。有低低的泣声开始蔓延,整座城都突然静下来,寒风肃杀,沈放舟呆滞在原地,忽觉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这样的不可预料。
结束了?竹淮西死了?
沈放舟僵硬地转过头去看楼重,楼重也傻眼,她磕磕巴巴:“等等、等等,我没动剑符啊?难道我刚刚引爆对了?只是这东西会延迟吗?”
于是楼重僵硬地转过头去看谈小洲,谈小洲也啊了一声有点茫然:“延迟爆炸是什么新技术,我不会画啊?”
“所以是你,害死了小西吗?”
忽然一道恨恨的低声响起,抱着竹淮西躯体的竹江左缓缓转身,她像是擦干了眼泪,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平静,谈小洲看到竹江左的视线死死地锁住了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声音怯怯:“那个......这个......”
无需解释了!因为竹江左已经出手!听竹剑长啸爆出狂风,这次化神境的城主没有任何保留,眼看那剑光就要杀向谈小洲的头颅,离她最近的楼重反应最快,她毫不犹豫地翻身而起,可苍梧却还在她鞘中。
眼看谈小洲生死一线,就在这时,谢归晚平飞一道剑符,但这一剑几乎用尽了竹江左所有力气,于是哪怕符纸骤碎听竹也尚有余力,不过就这一瞬的迟钝已经足够,因为苍梧刀已经翻出了刀鞘!三指宽的刀刃犹如山一般为谈小洲拦下所有,楼重在原地咳了两声,却终于换得两人平安的结果。
竹江左却愣在原地:“重刀苍梧
() ?”
楼重不清楚竹江左为什么能认出这把佩刀,但是刀客不应该否认掉自己刀的名号,于是楼重点点头,不多说一句。
但空气中很快响起的几乎划破寰宇的,讽刺的嘲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竹江左笑了一声,单薄的瘦影竟在此刻显出几分寥落,她声音很低,也许是彻底认命,“原来你是燕归南的徒弟......你竟然是她的徒弟......”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楼重脸色煞白,竹江左认识燕归南......难道竹淮西口中那个不讲道义的刀客竟然是她的师傅?竟然是她眼中最求义字的师傅?
不、怎么可能?楼重张口欲问,她想说竹江左你是不是认错了,但迎面袭来的,是更为凌厉的剑光。
竹江左哈哈大笑:“事到如今已经无所谓生死了,楼重是吗?感谢你给了我一个要杀你们的借口和理由,百年前燕归南害死了小西,百年后你又间接杀死了她——也许我救不活小西了,但至少我尚有杀几个仇人为她陪葬的力气!”
滔滔灵气旋转着被竹江左吞入体内,所有人脸色一变,这次是要真刀实枪地与化神修士无论生死了!沈放舟就要放开禁制,可最后一瞬,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不!还没有结束!”沈放舟望向被竹江左抱在怀里的竹淮西,她咬着牙,根本不愿意说出这种话,“铜柱毁了......但毁掉的是竹淮西的命轨,明珣还在这具剑骨之上,如果小西已经死了,那么明珣根本用不上换骨阵就可占据这副身体......我们也许要将竹淮西——”
挫骨扬灰。
竹江左冷笑:“好啊,原来比她们师徒更狠的是你,沈放舟,你竟然连小西的骨灰也不放过!”
话不投机半句多,竹江左将长剑径直抛向空中,隐隐长风瑟瑟声,在无数人的注视下,听竹剑轰然坠地,一层青色的剑光席卷整座城池,封印了所有人的逃生路。
“谁都别想从这里活着走出去!”
竹江左空手却已足够,她长啸一声冲向仙盟众人,金丹筑基的修士们根本接不住一击,沈放舟咬牙几欲解开封印,可她不敢,她心中隐隐约约有个声音叫她再等等——再等等。
可已经等不下去了!竹江左直直冲向楼重,黑衣刀客身死结局在即,可楼重咬牙却毫无生死之惧,她握住刀柄放声:“我师傅并非贪生怕死之辈!竹城主,就算你杀了我,那曾经抛弃你的刀客也绝不会是燕归南!”
纯青灵气无风自动,势若狂澜扑向楼重,千钧一发之际边映雪沈放舟终于赶到,照霜咆哮,烛龙低吟,三道灵气与竹江左相撞,竟勉强能拦下这一击!
不愧是仙盟最年轻卓绝的弟子!也许多给一点时间,竹江左都已经不能取她们的命。可惜没有如果更没有也许,三人与竹江左死死对峙,皆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脉搏中灼烫的鲜血,正迫不及待地要滚出喉头。
“竹城主......”沈放舟艰难地开口,“没有人愿意让小西白白死掉,但是倘
若你再不动手、从小西身躯里活过来的就是明珣了......”
“那么也许明珣也能留住小西的一缕残魂呢,”竹江左微笑,她声音很轻,“或者......醒来的明珣又如何呢,假若我有办法把她变成小西、假若我有办法把她变成小西......”
令人胆寒的低语响起,沈放舟愕然,未曾料想竹江左已然走火入魔到此等境界,她心神摇曳,但是就是这么走神的一瞬间,竹江左的灵气便千百倍地压了过来!
三人齐齐闷哼一声,鲜血喷涌,几乎就要拦不住这一击。沈放舟咬牙呼叫外援:“谈小洲.....小洲!”
“等一等等一等,”谈小洲此时不知在干什么,竟跪在地上慌张地翻着储物袋,空中尽数是她扬起的道符与白纸,“刀客刀客.......黄泉山雷鸣山......地宫枯骨......找到了!”
千钧一发之际谈小洲猛地抬头举起手中信笺,小小一只的道宗弟子几乎是用全身力气在咆哮:“竹城主!竹江左!燕归南当初没有抛弃你!她带着祁掌门回了雷鸣山!!!”
喊声几乎响彻整个绯玉之城,竹江左愣在原地:“你说什么?”
连跑带颠,谈小洲磕磕绊绊地追赶过去,拼命地将手中那页泛黄的纸张扔向竹江左。
“雷鸣山地形复杂所以你们约定在地宫门口相见,她当时来了!但悬日飞月,深渊高山,上即是下下即是上。你们误打误撞闯进了地宫,所以燕归南回去后根本找不到入口了,她想向下,但却在这座山的诱导下被迫登上了顶峰!”
竹江左顿住了,灵气骤然松懈,沈放舟三人肩上压力消失,全数歪歪扭扭地瘫痪在地上。
沈放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想起了在藏书房里和门主望见的那册书。
“二月一十三,此后我竟再未见过她......也许世事无常,谁能料想那一眼后即是永别呢......”
原来那是出了藏锋境,却未见到竹江左的燕归南所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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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她不能赴约于是心中含愧,借话本消遣却也耿耿于怀,于是随手写尽心中愧疚后便将话本自此封存,未曾料想刀门清理杂物竟将这批书卖了出去,辗转反侧几经易手,方到了谈小洲手中!
也正是到了谈小洲手中,才有叫这一张写满不甘与寥落的纸,有了重见天日的时候。
仙盟之人都愣在原地,未曾料想解开城主心结竟要一张话本。
有人怯怯地开口:“那、那这是误会吗?”
谈小洲拼命点头,生怕说话说晚了便救不下沈放舟她们:“是误会,当然是误会!当年燕掌门根本就没有抛下竹城主,一切都是误会!”
竹江左一把抓过信纸,她飞块地看完了整张纸,纸张泛黄但墨字清晰,透过字迹,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同她结盟的刀客,含笑着答应她有些小心谨慎的要求,像是根本不在意所谓三分之一的报酬,灰袍刀客蹲下身摸摸竹淮西的头,说你要吃糖吗?
竹江左竟有些绝望。
绝望这一切居然是真的。
原来在她漫长的充满欺诈的一生中,原来真的有人践行了当初的诺言,原来她真的有一次,哪怕只是一次,也真真正正地没有被辜负过......
所以如今的一切罪魁祸首究竟是谁?阴差阳错吗?真的如谈小洲所说,一切都是误会吗?
竹江左忽然就很累很累,她惊觉自己全身上下已没有一丝力气,于是那柄在沉寂了一百年后短暂绽放的听竹剑无力地落地,飞溅起漫天尘埃。
“误会......“竹江左凄惨一笑,哀哀恨恨痴痴怨怨,“误会,原来这一切都只是误会。命轨是这样写的吗?难道我的一生就是误会吗?因为误会我的妹妹死掉了,因为误会如今我又不知自己能救的是人是鬼......”
没有人敢说话,因为荒谬。哪怕一切都是阴差阳错而酿成的惨剧,但竹淮西的确已经死了,取代她的明珣大概也要苏醒了。
沈放舟沉默地立在原地,她不知道要说什么才能宽慰竹江左——但这种时候大概说什么都是纯粹的徒劳。
她提着烛龙剑艰难地上前一步,已经快要到子时了,沈放舟不想,但此时此刻她必须说。
竹江左抱着竹淮西的身躯跪坐在废墟中,她静静地低着头,像是一尊雕塑。月影婆娑凄光寒照,竹江左看着染血的地面,也清楚地看见了沈放舟提剑而来的身影。
“你要毁了小西么?”
竹江左抬头,轻轻地问。
沈放舟望着竹江左怀中少年清秀的面孔,不知怎地喉咙就艰涩起来,但没有更多的时间留给她犹豫了,所以沈放舟只能死咬着牙,点头。
竹江左没有回答,她只是低头,无限眷恋地吻了吻妹妹的额头,而后伸手将竹淮西的长发轻轻地拢到脑后,忽然而然低唤了一个人名:
“谢门主。”
谢归晚抬眸,本能以剑符压住竹江左的她方才竟未曾出手,只是像旁观者一样望着这出惨剧。仙盟之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竹江左,隐约猜到了些许。
所以她开口:
“我要见竹淮西最后一面,我要将燕归南的事情告诉她而后和她告别。我知道你能做到这一切,只要你出手,只要你出手!只要见到小西最后一面,哪怕沈放舟叫我永生不得超生我也甘愿了!到时候我和小西任凭你们如何,我绝不阻拦半分!”
谢归晚叹口气。
沈放舟怔怔地看着谢归晚,不知道为何此刻的门主安静得有些陌生,起死回生之事谢归晚也能做到吗?方才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叫竹江左会对谢归晚提出这样的要求?
但不答应,也许明珣真的要回来了。
谢归晚抬头,能看到藏在瓦砾与乱石下的人们生出期望的眼神,一切似乎能结束了,只要她点点头。
竹淮西的命星此刻陨落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更何况陨落的是命星,受损的并不是竹淮西的灵魂。所以无论是以她的灵力和阵法
,还是以她可以为天道执法这些年的恩德,她的确都可以让竹淮西短暂地醒来一瞬。
可太不对了。
一切的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冥冥之中似乎是有人想把她推到竹淮西的躯体旁。她了解明珣,知道这个人如果想做什么,那么天底下几乎没有人能破坏她的计划。
在黄泉山地宫里说出那些话的人,真的是竹淮西么?
如今惨淡一笑慷慨而死的人,又真的是竹淮西的灵魂么?
她比所有人都知道的多,所以她比所有人都清楚这里的真真假假。
她行还魂之法,从天道那里引来的魂魄,真的是竹淮西么?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但这种时候,谁会舍得拒绝一个人最质朴的要求?
谢归晚闭上眼睛,半晌,她忽然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
满堂皆惊,无人敢动。没有人知道竹江左说的是什么,也没人知道谢归晚答应的是什么。
沈放舟心中隐约荡起不好的预感,她上前一步想要阻止,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她好像,好像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
于是所有人都静下来,沉默地注视谢归晚接过竹淮西的剑骨之躯,刹那间难以言喻的惊天灵力从那具单薄的病体中爆出!日月几乎颠倒,天地为之惊动!
沈放舟忍不住了:“门主!”
谢归晚咳了咳,这样的负荷一具缺了魂魄的躯体是无法承受的,果不其然,沈放舟能清楚地看见她唇边蜿蜒的血色,瑰丽而浓艳,像是凋亡的桃花。
闻见沈放舟的劝阻,谢归晚却只摇了摇头,像是叫她不要担心。
天机门主低声念起不知名的灵咒,灵力碎片浩浩荡荡地汇合,谢归晚伸手,将手掌按上竹淮西的胸膛,于是浩浩灵力一瞬消失,顺着谢归晚与竹淮西相贴的血肉缓缓地流进去。
竹江左死死地盯着竹淮西的面孔,奢望死去的人能动一动眼睛。她完全忽略掉了谢归晚,在场的人很少有人知道,因为要将所有灵气所有精力投注到这一件事中,所以当天机门主行忤逆之事时,她是最脆弱,最不设防的时候。
可惜明珣知道。
于是耳畔荡起一声极轻的嗤声,像是滚烫的钢铁落入冷水中,寂静的月夜轰然沸腾!
“门主!”
“谢归晚——”
“等等!等等!”
沈放舟目眦欲裂、边映雪骤然失色、竹江左愣在原地.......
唯谢归晚不动而鲜血四溅。
谢归晚轻轻地低下头去,清楚地看见竹淮西将手中的快刀松进她心脏,清楚地看到竹淮西,不,准确来说——
是明珣。
千年前魔帝扶鹤座下第二徒,千年前那场惨绝人寰大战的发动者,试图窃取天道取而代之的黑魂:
明珣。
她笑起来,很开心地拧动手中快刀,她清楚地感受到了搅动谢归晚心脏的快感:
“门主,你真是一如既往的心软啊!”
明珣倏地起身,她毫不犹豫地抽出了快刀,刹那间谢归晚闷哼一声,三尺高的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明艳的弧度。
绣着长生鹤的白袍尽染热血。
太赏心悦目了,这辈子原来她也能杀了谢归晚!明珣看着跪坐在原地按住心脏的谢归晚哈哈大笑,千年来被这个人封印的仇恨都在这一笑中了:
“谢门主,你这样是成不了真仙的啊!大道只容一人,谁叫你去救别人呢?谁叫你去怜悯别人呢!”
竹江左愣在原地:“怎么是你?不对,不对!小西.....小西......我的小西呢?”
“你的小西早死了,”明珣伸伸胳膊,近乎贪婪地享受着这幅崭新的身躯,她低头看向谢归晚,忽然笑起来,“我的好门主,你是不是猜到了?你是不是知道那是我所以你犹豫?可是你还是想救竹淮西想圆了她们最后的遗憾。你心软啊,正如一千年前你心软,没有再劝殷知慎杀了我一样!”
谢归晚低笑了一声,她冷冷地擦掉嘴角鲜血:“再见故人,你还是这副烂德行,败类,也配和我说话?”
明珣面色微变们,而后是纯粹的狰狞:“那也比你心软而不得大道好上百倍!刚才选择救了竹淮西,你大概现在很后悔吧?”
“我从不后悔。”
谢归晚缓缓地站起来,潜藏在城主府的那最后一根算筹终于在此刻飞出,天机十三卦漫天,比方才那阵法更强更烈的灵力飘荡!
胸口的伤口缓缓地开始愈合,孤月残星,汪洋血色。谢归晚平静地立在那里:
“我始终践行了我的道。世界上从来没有谴责善人的道理,我被反咬一口是你的错,不是我的。”
明珣微微色变。
原来眼前人千年后也变了,不是当初那个肆意妄为的剑客,而是一个处处留手处处藏招的真正的天机门主。
但也没有问题。
明珣右手随意地取过竹江左手中的听竹剑,轻轻地吹去剑刃上的尘埃,她低笑:“所以你真要对我出手吗?谢归晚,足足一千年了,你为了求得真仙甚至割去了一魂三魄,这样的你,真能再拔出故剑么?噢噢噢对不住对不住。”
她忽然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谢归晚,你的剑呢?”
天机门主没有说话,只是叹口气,像是哀叹:
“你真的辜负了阿鹤与知慎的教导。”
“一个合格的剑客,是不愁寻不到剑的!”
也就是在这句话落下的刹那,沈放舟身后的九歌剑匣开始猛烈地颤抖,第九柄剑、九歌剑匣最后一柄神剑尽穹苍倏然离鞘!
那是千万里再难寻到的惊鸿!
谢归晚白衣猎猎,她一跃半空衣衫飘荡,冷月下天机门主的病残之身单薄零落,但那削瘦躯体下裹挟的傲骨却历千年而依旧。
尽穹苍长吟,白皙清瘦的指骨握住了故剑的剑柄。
谢归晚长笑,她已经很久没有笑得这样放肆了。尽穹苍的剑尖直指明珣,这一瞬,她似乎又是当初那个一剑荡千金的白衣剑客了。
“来吧明珣,这一次,我绝不会让你再有活着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