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天道是可以直接插手人世的吗?是可以这样毫无忌惮地指引一个具体的人吗?遥想当年她身中情蛊以死相迫天道,作为承载杀掉明珣职责的任务者,天道却根本没有一丝出手的意愿!
千年前的天道,又怎么能这样直接了当地去插手明珣的命轨?!
没有人知道明珣做这件事已经做多久了,这是处被遮盖彻底的简陋地洞,看得出来当初建造它的人行事很匆匆,事后也并没有什么修补完善的意思,所以四面都是简陋的岩壁和簌簌的土。
阴湿粘稠的气息翻涌,地道低风轻涌,从缝隙中鼓动出的气流挟带着难闻的血腥味。
更远的深处则混杂着已经腐朽的尸首,犀牛、白鸽、黑鹰......魔族人眉目凄厉,尸体却干瘪,像是被什么东西抽干了全身的血肉,只剩下一副空空荡荡的皮囊。
不得不说明珣的确学得很认真,她从殷知慎那里学来了捶锻的炼术,所以可以用轻快的剔骨刀分开尸体的骨和肉;她从扶鹤那里学来了精湛的阵法,所以可以咬破手指布下血阵从而彻底得封锁住血腥的腐烂臭味。
明珣依旧怔怔地立在那里,她看着自称天道的人给出肯定的答案,心中浮现的却不是即将成功的欢喜,而是难以言喻的恐惧。
真的可以吗?传说中万中无一非天道眷顾者不可得的剑骨,她真的可以通过改变这些魔族的命轨而得到吗?
她这样堪称被天道厌弃之人,竟然也有被天道所亲自赋予恩赐的一天吗?
原来只是杀几个人就可以称之为改换掉她们的命轨,原来就可以以此与天道做交换得来天赐的剑骨与新生。
一切都幻梦如泡影,太轻松也就太难以置信。
可眼前这团洁白的光球不是已经证明了它的身份的确是天道?她许愿想让阿昼不能修炼,于是殷行昼身上的灵力便一点点地黯淡下去直至无法引气入体,成了妖都中叫人窃窃私语的“废人”。
准仙扶鹤陛下的孩子,竟然是个废人。
还在犹豫什么?还在等待什么?只要杀掉她手中的这最后一只魔族,她就凑够了七七四十九之数,四十九条命轨足可以满足天道的要求,为她这具剑道天赋不佳的身体重焕生机,赋予万中无一的天赐剑骨。
笼子里最后一只小黑猫奄奄一息,已经昏迷。它不同于明珣曾杀戮的其他魔族人,小黑猫皮毛杂乱全身肮脏,连尾巴都只剩半截,弱小得就像曾经的她一样。
这是只还没有化形的魔族,黑猫一族的化形时间是其他族别的两倍,因此也就人丁稀少——妖都魔宫之中,明珣只知道纣寒的本体是一只黑猫。
几十年前的战乱波及太多,直到如今也有叛党筹谋毁掉妖都报复扶鹤的计划。当年在暴动中走失的魔族不计其数,这只小黑猫,也许就是当年同母亲不慎别离的意外,一路颠簸而最后沦落到这样的结局。
照理说这样的魔族,哪怕是最心狠的杀手都不愿去掠夺,因为太小也太可怜。可没办法了,要骗过扶鹤与殷知慎,要悄无声息地在妖都杀掉四十九个人,只有筑基圆满的明珣只能对它下手。
明珣颤抖着握住刀柄,她明明也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自诩剑客所以清正。她杀了很多人,现在就差最后一个了。还在犹豫些什么?当初既然应下了天道的请求,她就注定踏上了一条不可回头的路!
明珣的剔骨刀却倏然坠落。
可这是只黑猫,是只和纣寒一样的黑猫。
明珣蹲在原地忽然就哭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只是轻轻地打开笼子,从铁笼中抱出这只孱弱的黑猫,小猫是很纯的毛色,像极了师姐。
师姐。
当时她初来乍到而害怕地躲进被窝中哭泣时,是纣寒第一个听到她的声音而默默地敲开门。纣寒不善言辞,所以并没有用什么诸如师傅们会对你好的寻常话来安慰她,只是开口说:“要我陪你吗?”
明珣愣住了,她把自己缩在被子里,怯怯地看着白日有些冷厉的师姐:“什么?”
于是纣寒就不说话了,她想了想,扶鹤说要安慰一个人应该不能用疑问句,假若那人面皮薄可能就犹豫着拒绝掉她。
所以并不长明珣多少岁的纣寒点点头说我来陪你。明珣不说话,却很诚实地向左让出些许空间,但下一秒翻身而来的不是师姐,而是一只纯黑的大猫,紧接着手心就触碰到柔软滚热的肉垫。
第一次接触到魔族的明珣有点难以置信,她呆了几秒,试探着问师姐?
纣寒嗯了一声,说我听说凡界的小孩都喜欢毛绒绒的玩具,这样能让你舒服一些么。
房间里没有动静,是彻底的寂静。过了很久很久,明珣使劲地点点头。
因为当初太依恋纣寒所以被她责罚时也就更沉闷。像是小孩生了家长的气,于是恶狠狠地坐在书桌前下定决心要从此冷漠地对待她们。
师傅和师姐都是万众无一的剑客,连刚出生的阿昼师妹都天生经脉贯通。只有她,只有
她似乎在剑道上欠缺了什么,所以日日夜夜害怕着因弱小被再度抛弃,所以日日夜夜修炼却依旧赶不上纣寒时近乎自暴自弃。
所以就走神所以就挨了罚,这就是不久前的事。明珣看着小黑猫那和纣寒相似的爪子忽地就沉默下来,她很记恨纣寒,师姐从未用那样冷厉的言语去呵斥过她,可她一个天赋不高的人怎么能达到像她那样的高度?!
从前在家中研读诗书而被长姐比较的经历便倏地翻上胸膛。于是鬼使神差地,在黑市挑拣第四十九个目标的时候,明珣看到了这只黑猫。
和纣寒很像的黑猫。
像小孩一样记恨家长,也自然会像小孩一样轻而易举地忘记掉对家人的幼稚的恨。明珣右手掐着小黑猫的脖颈,能清楚地听到它急促的像是求救的呼吸声。
也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
她现在下不去手了。
可是剑骨就在眼前,拥有剑骨她也就能拥有比纣寒还要超绝的天赋!到时候她就不会担心被这个家抛弃了,就可以请求天道解开阿昼身上的束缚,看到一个开心的可以修炼的阿昼。
不会被发现的,天道会庇佑她的行踪,美好的未来就在不远处等她!只要她下手,一刻钟后她就可以怀着剑骨回到家中,重新做扶鹤与殷知慎的徒弟、重新做纣寒的师妹和殷行昼的师姐!
毫不犹豫地,明珣已经捡起了剔骨刀!沈放舟和殷行昼悚然一惊,顾不得什么天道什么暴露了,两个青衫剑客同时向前猛地扑出:
“住手!!!”
然而已经晚了,电光火石之间,谁也不会料想到为什么明珣一个筑基会有这样的速度和手段,鲜血四溅,剔骨刀已经狠戾地割开小黑猫的胸膛!
沈放舟拔剑!龙鸣剑长啸出鞘,像是陨星般飞速撞向剔骨刀的刀尖,龙鸣剑快烈,然而却有比沈放舟更快的人。
“明珣!你就是这样做事的!?”
鹤唳长啸,千钧一发之际,浅白柔和却不可抗拒的灵力击飞了剔骨刀。
封闭良好的地洞倏然被整个揭开,露出潜藏的血腥与尸骨。
扶鹤和纣寒掀开了最后一层屏障。
明珣抬头,脸色倏然慌乱。怎么回事?怎么可能?天道不是答应她会替她隐藏这些的吗!扶鹤她们又怎么会在这一瞬赶到?
没关系没关系,满地血腥也好,满眼尸骨也罢。她是师尊的弟子,妖都中没人敢审判她。只要她给出合理的借口和理由——师尊和师姐不是最心疼她的过往了吗?这件事绝对不会沦落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但下一秒,纣寒击碎了她的一切幻想。
纣寒面色惨白,她颤抖地看着那只生死不明的小黑猫,拼了命地扑了上去,从未失态过的纣寒一瞬间泪流满面。
她哭着像求助:“小煦,小煦!?”
小煦......纣煦。
脑子闪过轰隆一声巨响,明珣踉跄着退后倒地。
完了。
*
纣
煦抬头,能看到妖都上空那摇曳的浓黑魂魄。
明珣高高地俯视着曾经的故居。现在的她没有实体,无限接近于天道的力量只能依托曾经被她改换命轨的魂魄。
但也无妨,千年的潜伏足以让她悄无声息地积累下庞大的力量。
所以几乎是不可能输掉的战争,明珣呼吸着妖都熟悉的空气,带着势在必得的笑容轻轻开口,语气亲切如再见故人:
“小煦,我们又见面了。”
立在纣寒身边的纣煦咬牙切齿:“足足一千年了,没想到这居然是我见你的第二面。”
明珣哈哈大笑:“那难道不是说明我们的缘分不浅么?只是两面,就足以结下生死的情谊。”
纣煦咬着牙,刹那间几乎就要控制不住心绪化出原型,这时仍是纣寒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才叫自己妹妹的躁动重新平息下来。
“一千年前你就已经险些杀了我,”纣煦低声,“就算我侥幸靠着蛊毒捡回了一条命,也从此不能修练,终生止步于筑基。而像我一样的人,当初你害了足足四十九个。”
明珣依旧在微笑,一千年了,她早已不是那个只会向扶鹤与殷知慎摇尾乞怜的狗,她如今可以与天道并肩,区区伪仙?现在已经入不了她的眼,只要得到一副合适的躯体并深度融合,她足可以在一天之内立地飞升为真仙。
到时候无论是谁都不能再捉弄她命运,哪怕天道。
于是明珣微笑:“小煦,你真不愧是纣师姐教出来的孩子。继承了曾经那个家里一如既往的天真。”
黑魂压境,妖都寂灭。纣寒、司红泪、楼重与谈小洲站在妖都的上空,沉默地听明珣用喟叹的语气感慨。
“不要天真了小煦,天道不会因为你的仁慈和善良才会许你飞升。大道无情,一个人的命轨都可以被天道肆意地捉弄。只有割舍掉一切才能换得成仙的可能。
你知道为什么谢归晚不能飞升么?因为她心软,她和殷知慎和扶鹤一样竟然怀着济世的妄想,所以哪怕一千年,哪怕一千年来她仍是这个世上最接近真仙的人,也绝对成不了仙!”
纣煦抬头:“所以你觉得你可以是吗?所以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抹杀掉这么多人的生命,只为你心中所谓的大道?”
“你懂什么?”明珣森寒地笑起来,“我不是杀了她们,我是帮她们摆脱了天道命运的束缚,是带她们成就了崭新的人生!”
纣煦冷笑:“简直是胡言乱语——明珣!你这样祸乱苍生,是为天道所不容的!”
“哈哈哈哈!”
明珣哈哈大笑,简直像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可笑的东西:“天道?!纣煦你知道什么叫做天道么?你们这些可悲的玩偶压根不懂何谓命轨——天道所不容又如何,待我了却你们的命轨之力,我即是新生的天道!”
她挥手,于是万千魂魄大军听从新生天道的感召,狂吼咆哮着冲向妖都的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