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盛和秋明月如同宋野城答应小男孩“我们会帮你”的那样,立刻动身前往他所在的那所安康之家,彻查起了它阴暗不堪的过往。
而宋野城则留在了群山环绕的小镇里,陪那孩子一起等待着处理结果。
*
“原来你叫铃铛?”
天边夕阳铺洒出漫天晚霞,金色的麦田边,宋野城悠闲地仰靠在草垛上,衔着根初熟的麦穗望向小男孩。
小奶猫撒着欢儿地在两人中间翻滚,男孩盘腿坐在一旁,闻言停下了轻捏猫爪的手,从衣领中拎出了一颗被红线悬挂的铃铛。
“这是我妈妈留给我的。”
宋野城翻身凑近了几分,轻轻拨弄了那铃铛两下,在清脆悦耳的细响中笑着与男孩对视:“这名字也太可爱了吧?”
夏风掠过田野,迭荡起水纹般的金色麦浪,小男孩漂亮的眼眸羞赧垂下,在夕阳余晖里投下淡淡扇影。
扇影随着云霞晕开,化作宣纸上掺了水的墨色,蜿蜒着勾出群山的轮廓,点缀出晨曦下的树影葱茏。
蝉鸣不绝于耳,葳蕤草木在夏日清晨的山间自由生长。
青翠欲滴的爬山虎覆盖着半山腰废弃的石屋,山涧从崖顶垂下如丝瀑布、汇聚出清澈见底的潭水,倒映着绿树青山,亲吻着崖底砾石。
小男孩坐在岸边,双脚被清凉的溪水包裹,小奶猫乖乖坐在他身旁,和他一起注视着不远处那道在水面下灵活凫动的身影。
少年身影如鱼般游来,带起阵阵涟漪,临近岸边时倏而浮出水面,抚了把面上清水笑道:“真不下来?水里可凉快了。”
小男孩轻轻摇头,抬手指了指身旁的猫:“它一个人会害怕。”
“它可不是一个人,它是一只猫。”宋野城挑眉揶揄。
小男孩微微一噎,眨了眨眼:“那……它一只猫会害怕?”
宋野城被他逗得笑个不停,抬手朝他弹了下水花:“好吧,那我去给你们抓条鱼。”
少年身影再次潜入水中,小男孩看着他渐行渐远,下意识地舔了舔唇角溅上的水滴。
山泉是甜的。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小猫,恰见它也同样伸着小舌头舔了舔粉嫩的唇。
两双稚嫩的眼睛懵懂对视,在彼此清澈的眼底倒映出温柔剪影,定格成了晨曦山水中最静美的画面。
白云飘过山巅,引着日头东升西落,为苍穹披上藏蓝夜幕,在夜幕里洒下璀璨星辰。
遥远而广袤的星空下,男孩与少年并排仰卧在草地,小奶猫窝在少年胸口,时不时被飞过的萤火虫吸引,步伐不稳地滚进草丛,稚拙又蹒跚地追逐嬉戏。
近处虫鸣迭起,远处蛙声阵阵。
宋野城单手枕在脑后,另一手指着天幕中的星辰:“你看,那几颗星星围起来的形状,像不像颗小铃铛?”
男孩冷不防被点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半天没能看出名堂。
“看到了吗?”宋野城扭头追问。
小男孩在星空中认真寻觅了许久,依然没能找到那颗“小铃铛”,只得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真看到了?”宋野城狐疑道。
小男孩略有些心虚地噤了声,悄悄转头望向身侧,正巧迎上了宋野城促狭的目光。
他忽闪忽闪的眼眸实在无辜,惹得宋野城忍不住颤着胸膛笑了起来:“我逗你的。”
说着,他伸手轻刮了一下小男孩的鼻尖:“小铃铛不是在这儿么,怎么会跑天上去?”
星空光影细碎,小男孩微红的面色被黑夜温柔遮掩,而他眼底浮起的浅浅笑意却比星光更为纯粹,晶莹闪烁在旷野山间。
夜风拂过发梢,拂过悠然绽放的野花青草,拂过高低错落的屋檐,拂入月光倾洒的窗棂间。
午夜寂静的病房里,宋野城细心听着隔壁床上的动静,听着那呼吸久久未见绵长,心知这位郁郁寡欢的小朋友大概又因为沉重的心事而陷入了惯有的失眠。
他在黑暗里发愁了片刻,忽地灵光一闪,从枕边叠起的衣兜里摸出了一个细小的物件。
按键被轻轻摁下,那圆珠笔似的小东西立刻射出一道红光,在漆黑的天花板上投射出了一只惟妙惟肖的卡通小狐狸。
隔壁床上很快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小男孩被那画面吸引着坐起了身,双眼在月光中一眨不眨地盯着头顶。
“好玩儿么?”
宋野城握着激光灯下了床,顺带把兜里那一堆零件都抓在了手中,走到小男孩身边坐下,随手换了个灯头,再一按,天花板上的画面顿时从狐狸变成了鸭子。
须臾,小男孩的目光从头顶转移到了他手里的激光灯上,看模样像是十分新奇。
这是前几天捡到那只小猫后,宋野城为了逗它,在路过的一所小学门口买的玩具,配套的一共二十个灯头,都是不同的卡通图案。
这种玩具在城市里其实很常见,但对于长在偏远山区又鲜少能出孤儿院的小男孩来说,却还是闻所未闻的新鲜玩意儿。
宋野城把灯递给了他,那堆灯头也塞到了他手里:“送你了,你留着玩儿吧。”
小男孩本能地就要推拒,却听宋野城胡诌道:“我家里还有很多,这套是重复的。”
小男孩犹豫了片刻,终于腼腆地松了口:“……谢谢阿城哥哥。”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天听见了宋盛叫他“阿城”,小男孩这段时间一直以“阿城哥哥”称呼他。这称呼可让宋野城暗喜得不行,毕竟他从小就想要个弟弟,奈何宋盛和秋明月却一直没有再要个二胎的意思。
宋野城笑着摸了摸他的后脑,转身拧开了床头灯,把他手里的激光灯和零件都暂时没收进了床头柜的抽屉里:“好了,这个可以以后慢慢玩儿,现在你该乖乖睡觉了。”
他像个小大人似的按着小男孩的肩头令他躺下,给他拉上被子,又认认真真掖好了被角。
然而做完这些之后,他忽然又有点不知还能做些什么,毕竟他长这么大也从来没有过哄孩子睡觉的经历,这可着实是头一遭。
他思忖着,转头环视了病房一圈,发现隔壁床头搁着本泛黄的小册子,立刻眸光一亮地把它拿了过来,靠在床头,低头用指尖点了下小男孩的眉心:“闭眼,哥哥给你读书听。”
“好。”小男孩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双眼。
当宋野城翻开书册、看见那满目晦涩的单词时,心中其实是有些无语的,但好在他的英文水平还算过关,所以即便翻译不甚精准,倒也无伤大雅。
“万物皆是由他所造……生命在他体内……这生命就是人的光……”
虽然大多句子听上去都仿佛天书,连宋野城自己都不太理解,可小男孩还是静静听着,仿佛仅仅有这声音的陪伴就已是满足。
“……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直到听见这样一句时,小男孩才略显疑惑地悄悄睁开了眼,轻声问道:“黑暗为什么不接受光?”
其实宋野城哪里知道为什么,但身为“哥哥”的使命感让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试着答疑解惑,他认真想了想,而后分析道:“可能是因为在黑暗里待久了,还不太习惯有光吧……”
这解释虽然不算透彻,但对于小男孩来说却也已经足够,他乖巧地点了点头,闭上眼继续静静听了下去。
夜风拂动轻纱般的窗帘,月光在窗前无声流淌,伴着宋野城轻缓的诵读,为这静谧深夜染上了无尽温情的柔光。
日月更迭,云卷云舒。
聒噪的蝉鸣在时光日复一日的流逝中,渐渐淡去了声响。
秋天即将到来时,宋盛和秋明月已将所有与安康之家相关的事宜全部处理妥当。
“刘老师”的事件被警方立案侦查后,由检察院提起公诉,即将得到他罪有应得的刑罚,所有相关人员也经排查处理,该辞退的辞退,该免职的免职,都为曾经的不作为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除此之外,宋盛与安康集团取得了联系,从此接管了包括此地在内的大部分偏远地区的安康之家,以强大的人力、财力、物力填补了这些孤儿院在设施和人员上的缺漏,将不合规的工作人员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大换血。
这其实已经是最好的局面,事情到此本该告一段落,但就在他们准备返程之前,宋野城却忽然提出了一个令宋盛夫妇有些措手不及的想法——
他想让父母领养男孩,带他一起回家。
这个想法几乎算得上出格了,但宋野城从小就不是一个会胡闹的孩子,所以当他提出这样看似离谱的想法时,宋盛和秋明月并没有当即拒绝,而是认真商讨了两天,最后才郑重地和宋野城进行了一次谈话:
“阿城,领养孩子不是一件小事,它意味着你和我们从今往后都要担上一份为人父母、为人兄长的责任。这责任爸爸妈妈不是不愿意承担,但前提是,你自己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是一时兴起、不是冲动而为,不会在将来的某一天突然意识到自己当初只是头脑一热,你明白吗?”
宋盛夫妇和孩子间的沟通永远都是这样将他视为大人去平等交流,这也使得宋野城在很多时候能够独立思考、理性决定,而不是胡搅蛮缠地说“我就要怎样怎样”。
其实在提出这个想法前,宋野城已经在心里仔细斟酌过几天,但那毕竟也只是“几天”,他知道对于这种关乎自己、家人和男孩一生的大事,他这仅有短短几天的斟酌分量是远远不够的。
而就在这时,宋盛夫妇向他提出了他们商讨后得出的意见:“爸爸妈妈是这样想的——我们希望这件事你先不要仓促做决定,回去之后你可以试着去了解一下,其他有兄弟的家庭会遇到怎样的问题,那些问题你有没有做好面对的准备,顺便也用这段时间让自己冷静思考,判断自己究竟是不是出于冲动。”
“明年的寒暑假我们会再带你来两次,如果直到那时候你还是坚定现在的想法,那么爸爸妈妈愿意无条件支持你的决定。”
这种类似于“冷静期”的提议不得不说是非常理智的,既避免了宋野城当局者迷、一时冲动,也为他成为一个合格的哥哥提供了“预备时间”。
于是,宋野城答应了这个提议。
他没有莽撞地告诉男孩自己会带他走,而是让宋盛跟新上任的、算得上“自己人”的院长打了声招呼,让他多照顾小男孩一些,并且有些不合规矩地、将那只小奶猫作为陪伴留给了小男孩。
送小男孩回孤儿院的那天,天空和他们初见那日一样,下着瓢泼的大雨。
但就在他们即将抵达时,车窗外的大雨却又奇迹般戛然而止,甚至还在傍晚的天边挂上了一抹温柔的彩虹。
孤儿院门前,男孩怀抱着小猫与他们告别。
宋野城摸了摸小猫的脑袋,倾身凑到了男孩耳边:“你等我,等寒假我再来看你。”
悄声承诺仿若意外之喜,点亮了男孩眼中闪烁的微光,将它与涤净的天空和静美的虹桥一起,封存进了那个蝉声遍野、星空璀璨,遥远的、南柯一梦般的夏天。
然而,越唯美的梦境,越会令人在梦醒时怅然若失。
秋去冬来之时,宋野城并没能如约前去与他相见,也正因那次阴差阳错,从此以后他再也没见过那个男孩,只收到了一封男孩留下的、笔迹稚嫩却言辞恳切的信件。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曾经的孩童与少年都已在悄无声息间长大,那些如梦的记忆也仿佛随着光阴被轻纱遮掩,藏进了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而命运的齿轮仍在隐秘转动。
它如同一位深谋远虑而又锋芒不露的缔造者,在无数看似寻常的瞬间留下了不易察觉的蛛丝马迹,为阔别已久的重逢,埋下了隐晦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