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一瞬,笨拙道:“我刚来寻你,想你了。”
我想这谎言实在拙劣,谢映白这般聪明,定然知晓我不是刚刚来。
但他不曾再多说了,只无声拥住我。
过了好一会儿,他低声开口道:“我本不想让你见我如此狼狈。”
说完他笑起来,笑后却又默然。
“无妨。”我如此回应他。
“阿钧,你不问政事,或许不知淮南府声望多高。我曾为淮南府不被猜疑而不学无术,放浪形骸。待到如今,众人都说我错了,笑我傻,我才明白过来。如今想来,他们定然早知我并非他们亲生的孩子,于是放任我如此。”他的眼里忽而落下泪来,那一点泪水砸在我肩头,不痛不痒,却又好似一根针扎进我心口,锐利地疼。
“他们也不曾一开始就待我如此漠然,我也曾有过严父慈母,兄友弟恭,后来方知原来都是我一厢情愿的事情。可我生是淮南府的人,死是淮南府的鬼,前半生为其所用,后半生也要背负着这名头上的爱恨声名,连所爱都要受其控制。他们让我跪在这祠堂反思,可我看来看去,想来想去,这祠堂之上众多碑位,都非我前人。”他哑声笑起来,而后艰涩道:“我本敬他们爱他们,可又不得不认清,这爱是我一厢情愿的。这生养之恩,孝之一道,我想要还清了。但还清,多难啊。”
我默然抱着他,想告诉他不必还了,这天下的情义,是说不清也还不清的。
他念着淮南府的生养之恩,可这生养之恩,在外人看来也不过尔尔。
可他似是知晓我要说什么,继而接着道:“阿钧,我不是为天下人眼光而非要还清,而是我得自己问心无愧。若来日淮南府是灾是祸,我都不想回头便不必回头。我如今只是,自己心里头过不去罢了。我仍记得娘亲带我去山上求平安符,爬了半日山头,堂堂淮南府夫人累到满头大汗,还惦记着我喜欢山下摊子的甜食,要早些回去的。堂兄教我诗书礼仪,虽骂我顽劣,但每次我被罚了,都是他私底下送吃的给我。这淮南府的许多人,都曾待我好过,只是后来有的气我不学无术,有的则是逐日离心了,再回不到从前。”
他断断续续说了许多,我虽不通人心,却也明白他的意思的。
淮南府的真心假意他分不清,可过去的种种他都记得,过去当得的真心,如今也无法置之不理。
他渡不来自己,也放不下过去。
我想谢映白大概也不适合修道,因为他放不下,也就破不了命。若是强求,将来时日久了,必将走火入魔。
我当年破命,是入道前,师父带着我回世俗界,让我亲眼看江山换主,我曾经的阿爹阿娘死在战乱里,那些凶神恶煞的乱世之人,只一把生了锈的刀,往人脖子上一抹,人便不在了。我的天道眼让我眼睁睁看着那些魂魄散去,像是光照入晨雾,或是云烟被风一吹,一瞬间便消融了。
转世轮回,原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于是,我从此破了命,七情六欲淡了一半。但如今,我不必仔细去想,也感到有什么过去抛却的东西,因为谢映白而拼命地冒出头来。
那是属于凡人的欲望与执着,拿不起放不下,不疯魔不成活。
谢映白还是不愿我在淮南看着他,非要我回去,让我发誓不许暗中跟着。
我实在无奈,于是应了声,回转回都城的时候,却仍记得他送我离去时的眼神。
那双眼眸中的星光似乎灭了,又似乎是点燃成了火,化作某些复杂深沉的心思,深深藏在他心里,说不出来,也从不说出来。
新年将要到了,都城中满城红彩,四处皆有喜庆之意,我却不曾有多大感触。于万千凡人而言,天下之大,来回便耗尽了岁月,于是团圆之日难得。但修道之人破了命,便将这些都看得淡了,毕竟今日的道友不知何日便身死道消,因而从未曾奢望什么两全什么团圆。
只是,我回宅子的时候,见门外立着个熟悉的人影。
是俞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