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以前,他正好好地坐在衙门里当值。
崔净空从贵妃塌上撑起身子,眼睛朝窗外瞥去。此时日薄西山,窗外环着雅致的竹坞曲水,灿灿的夕阳倒映于粼粼水光中,他顿然记起,这分明是他从前在京师中的宅子。
他怎么会突然到了京城?此番是不慎中了谁的计策?他在这儿,那冯玉贞呢?也随他来了此地吗?
他思绪极快,想到不知安危的冯玉贞,立刻要动身去寻,脚挨到地面,一股深深的疲累却蓦地涌上来,几乎要淹没他的神智。
顾不上体察身体的异常,身子摇摆了两下,崔净空合目缓解过这阵不适,很快站稳。可没走出去两步,他警惕地停住,心下骇然,醒来这么久了,他竟然未察觉屋里还有一人!
还是位经年不见的故人。
弘慧的袈裟堆着层层褶皱,他这十年未免老得太快,面容枯槁,眼睛空洞洞的,眼下还挂着两道斑驳的血痕
() ,显然是近些日子被挖的眼睛。
可说到底,这同他并无什么关系。
崔净空隔着几步之遥,冷声道:“弘慧,你为何在此地?”
弘慧的嘴唇却兀自哆嗦着,好似撞见什么毛骨悚然之事,叫他口舌打结,吐不出半个有用的字来。
不能徒然同他在这儿耗着。崔净空果断地绕过他,来到门前,他先是屈指敲门,想确认是不是专门有人看守。
“奴才在。”
不对,他好像并非是如预料中一般被劫持要挟了。
一种未知的茫然与不安在胸口震响,他推开门,外头果然只有一行奴仆,乖乖跪在回廊间,头都谦卑地点在地上。
“主子,您、您能站起来了!”为首的常福见屋里走出来了人,他抬起头,睁大了眼睛,下一刻便送上谄媚的吉祥话:“奴才便知晓主子您洪福齐天,定能逢凶化吉……”
这人一副有福同享的模样,瞧着应当算他的亲信。可是他见人过目不忘,根本不记得这张脸。
崔净空环顾一周,这些面孔都生疏得很。他捏紧了拳,好似想用以抵抗扑面而来的荒诞,试探道:“李畴在哪儿?喊他过来伺候。”
“李畴……?”常福嘀咕了两声,垂头道:“主子,咱们府上应当没有这号人。”
不安逐渐砸实,他的心直直沉下去,嘴上却不动声色道:“田泰呢?”
他的眼珠里透出一股摄人的寒意,冰冷地刺在那个奴仆身上。常福却比他更为恐惧,额上冒汗,赔笑道:“这人奴才知晓,在柴房当伙夫有些年月了,奴才这就去叫。”
“慢着。”崔净空叫住了他。
常福大气都不敢喘,只听到他又问了一句怪异至极的话。
“夫人在哪儿?”
“夫人、夫人……”
他嘴里发苦,崔府上不要说夫人,连侍妾也没半个。整个朝野都知晓崔阁老虽是巨贪,唯独对女色向来兴致缺缺。倾国倾城的美人欲图爬上他的床榻,再绝色的姿容,最后也只能沦为他私狱中的一滩血水。
“主子,公主已于五年前安葬在皇陵了呀。”常福压低声音,把这个众人皆知的隐秘泄露了出来:“是主子您宽容大度,叫公主与他的情郎一同上路了。”
他跪在地上,说完这句话,却见身前人脚下趔趄,常福赶忙去扶,这人却自己站住,常福的领子却被一股大力猛地拽起,好似有腥气粘稠的雨,啪嗒啪嗒滴到他脸上。
这个今日早上还缠绵病榻,单薄得跟一具骨头架子似的男人,几乎把这个跪地的壮年奴仆膝盖都扯离了地面。
常福只看到一张煞白的、鬼气森森的脸,幽深的瞳孔紧缩,真如两把淌着血的锋锐的刀,要把他戳个对孔穿。愈是临近丧失理智,崔净空反倒表现地愈为镇静。
他的眉尾怪诞地跳动了一下,崔净空伸手,拍了拍快吓混过去的常福的脸。他笑了一声,低声道:“我问你田泰李畴,你隐瞒倒也无妨。我问夫人在哪儿,冯玉贞在何处,你还敢同我胡说八道?不若便把这条舌头割了,总归是没什么用处。”
“主子,奴才伺候您九年,从来没听说过冯玉贞这个名啊!”
常福尖着嗓子,裤|裆传来一阵腥臊味。崔净空听他这句辩解,神情更加可怖,一手已经死力掐在他脖颈处,常福两眼一翻,径直昏了过去。
关键时刻,弘慧伸手掐住他虎口,好在崔净空手臂使不上力气,如此总算留了常福一条命。
他听到这个权倾朝野、恣意妄为,几个时辰前将一碗燕窝倒在地上叫他吃的崔相剧烈地喘着粗气。
无论是儿时在寺庙或是如今于崔府中,他头一回听到崔净空话音里带了无助。
“她不在这儿,我得、我得去找她……”
左腕的血自指尖滑落,眼前一阵晕眩,他扶着门框,勉强站直,立马就要往外走。
弘慧却不由分说地拽住他,将他带回屋里,关上了门。崔净空身形晃荡,这具身体委实破败不堪,他再急切,还是只得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弘慧合眼,他道:“施主,你此番为借尸还魂,此地应当同你的所熟知的天地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