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贞……
他在饥饿与困倦中阖上眼,脑中冷静地预想着:最晚明日中午,冯玉贞便彻底耐不住,要亲自出来见他。他放松思绪
() ,如同昨夜一般沉入了那个未尽的梦中。
梦境前后接续连贯,两人从纵情恣欲到频频闹出争端,最后真相败露,寡嫂未留只言片语,抛下他远走高飞了,等他策马急切赶回,只空余一间落寞的宅邸了,巧笑嫣然的女人却弃他而去。
独留他呆立在院中,宛若一条丧家之犬。
恰在此时,熟稔的嗓音蓦地传入耳中,是冯玉贞的声音,她敲响了门:“我来了。”
崔相恍惚间睁开眼,被这简短的三个字勾得分不清虚虚实实。直到敞开门,瞧见冯玉贞手中端着饭菜,薄薄的眼皮垂着,墨发下眉眼娴静。
他开门的动作无疑有些急切,门板咯吱咯吱作响,冯玉贞摸不准他的意图,端着膳食的双臂轻微抖动了片刻,很快镇静下来:“依你所言,我今日来了,你总可以吃了罢?”
却不料对面的人径直抬起手,像是朝着她脸来的,冯玉贞神情警惕,她霍地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他的碰触。
梦境在这一刻破碎了。崔相陡然清醒过来,那些并不是他的人生。那些浓情蜜意也好、争吵分离也罢,全是另一个他和冯玉贞的故事,与他半分关联也无。
冯玉贞偏过头,她只把胳膊往前伸,并不去看他,一句话也不愿多说,生怕露怯,被这人逮到短处。
她倒不是担心这个附身的奇怪魂灵,而是怕空哥儿被牵连着遭罪。
崔相收回手,他发觉右手不太灵便,大概是那道伤疤的缘故,指尖半空中无助颤了两下,他忍受不了这点难堪,只把手背到身后。
他神态自若地侧开身,目光扫过女人细而薄的肩膀:“嫂嫂既然来陪我吃饭,便往里多走两步罢。”
冯玉贞自然是不肯的,这间屋子好似洪水猛兽,她抱着立刻离开的打算,却不料男人兀自开口:“四面都有人盯着,北面还备了弓箭手,嫂嫂还担心什么?看守森严,我插翅难飞。”
冯玉贞忽地抬起头,她眉心锁起,怀疑是不是有人给他通风报信,不然怎么这人两日没有出门,还了解得这样详实?
“……更何况,”他扭过头,低声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何会身在此处吗?”
这一句正中靶心,冯玉贞这两日碾转反侧,李畴提议说不若找来高僧做法驱邪,他不知灵抚寺与崔净空的那些前尘旧事,冯玉贞却是明晰的。
她念着崔净空命格有异常人,畏惧请来高僧,一眼洞穿其中的蹊跷,到时要驱除的邪祟……恐怕就不止这个暂时寄居其中的魂灵了。
食不下咽两日,即使知晓或许前面是个陷阱,她也要跳进去看看会不会有机遇出现。
冯玉贞留了个心眼,事先要求道:“好,我与你进去,只是不许关门。”
崔相哪里看不出她的顾虑,他自然并无不可。冯玉贞走入房中,将饭菜放到桌上。男人坐在桌旁,不紧不慢地动筷子,饭菜都是依着原先崔净空的口味准备的,他也吃得顺口,并不挑剔。
冯玉贞目光落在他身上,虽然顶着相同的样
貌,可吃相也是一模一样地文雅克制。若不是她已经知道,说不准也分不清眼前的这人到底是真还是假。
联想起几声久违的“嫂嫂”,她心头隐隐冒头的猜想渐渐砸实。
她想得出神,崔相吃得不慢,他毕竟饿了一整日,又正值壮年。冯玉贞只是很安静地坐在一旁,尽管她坐得很远,只字不言,他却找回了梦中两人围桌吃饭的感觉,令他倍感新奇。
等他放下筷子,恰好撞见女人发怔的眼眸,两人的视线短暂地交织了片刻,冯玉贞跟有鬼掐脚似的倏地站起,后腰抵在梳妆台前。她还没忘记最重要的一件事,赶忙问道:“你现在可否告诉我,为何你会在这儿,空哥儿又在何处?”
崔相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他并不起身,只拿眼睛沉沉压在她身上,逼得她坐立难安。
他眼睛不错开地盯着她,徐徐道:“这些事,某也全然不知晓,更不知你要寻的那个人在何地。”
虽说已有预料,可受了他的戏耍,冯玉贞那张婉约、乖顺的面容还是极快地冷下来,好似凝了一层薄霜,她同崔净空日子过久了,动怒时也有了几分不留情面的神韵。她一眼都不看桌旁的人,只是迈开步子往外走。
崔相并不意外,淡声提醒道:“倘若你晌午不现身,午食我是不会吃的。”
这句话并未得到任何回应。冯玉贞走后,两扇门被迅速地合上,屋里又徒剩一人。
男人静静坐了片刻,他伸手将碗筷叠起,收拾到地上。他从不需卑躬屈膝做这些,这具身体倒很是娴熟,怕是平日里做惯了。
他又独自坐在方才的位置上,目光游离在方才冯玉贞做过的位置上——他不会向任何人说,方才她坐在对面,身子微微前倾,两扇门依照她的意思敞开,涌入的晨光映照在女人洁白的面腮。
那时他右腕一转,长命锁发出了细碎的响声,他忽然想起了那个梦境中的夜晚。
烛光下的女人神情柔软,她把长命锁套在他手上,眼中跳跃的火光明亮而温暖,她说,愿你此后向善,平安顺遂,长命百岁。
他撩开袖子,指尖拨弄了一下这个上不得台面、陈旧褪色的长命锁。
随后不无嘲弄地弯起唇,心想,无论是此后向善,平安顺遂,亦或是长命百岁,对他而言,无非都是奢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