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贞没有再食言过。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又多次造访了山洞。只是小姑娘的腿脚不好,崔净空安身的洞穴又位处山的背面,每次来都要绕个大圈,粘上两脚泥一身土,不甚辛苦。
崔净空顾念着冬季来之不易的粮食,有意促使她与自己熟络起来。碰面的次数多了,二人之间逐渐从只有那么三两句客气而疏离的问候到能坐下闲聊几句。
冯玉贞平日里没什么说得上话的玩伴,从七八岁记事起,便从早到晚被爹娘使唤得活像个不得停下的陀螺,也就和两个姐姐亲密些。
两人同龄,虽然少年恩人有些沉默寡言,可他每回坐在一旁听着,那双俊秀的脸专注地面向她,冯玉贞的话匣子便悄悄地松开了一条缝。崔净空不喜欢嘈杂,然而冯玉贞说话轻轻细细的,像是巢穴里的雏燕,并不令他生厌。
那双草鞋真正交到崔净空手上,是在一个月后。
冯玉贞那日傍晚到的,她身子单薄,平素畏冷,而山洞阴寒,崔净空半大的小伙子火力旺,只在入夜后生火。他敏锐察觉她呆的时候久了,总不自觉抱着胳膊上下摩挲。自此后听到山洞外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便点燃柴火驱寒。
冯玉贞来了,照例弯起眼睛,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欣喜的笑,尽管崔净空自己也不知道见到他究竟有什么值得她这样高兴的。
女孩将背后的箩筐揽到身前,细弱的指头拨开最上头覆盖的一层枯枝,取出底下的饼。
冯玉贞每回带来的吃食都不多,顶多够崔净空吃个四五分饱,然而这点聊胜于无的甜头全无坏处。
他仍是道谢接过,却见她又仔细地取出一个大概她一个半手掌长的布包。缠得严严实实的布条解开后,一双草鞋便猛地跳进少年的眼眸里。
她又说话,还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我用手大约比着你脚的尺寸,该是差不离的。恩人,你试一试罢?”
崔净空抿起两片薄唇,他真有些被惊住了,没想到这桩草鞋的事并不是随口一提,竟然兑现了,面对成真的谢礼,他难得手足无措。
少年僵硬地接过来,把两只脚塞进这双女孩亲手编成的草鞋中。内里被磨得光滑平整,半根扎脚的毛刺都无,可他还是觉得身上哪里被扎得发慌。
不成,他想要掩饰自己莫名其妙的失控,远离这个导致他心神不定的罪魁祸首,遂站起来走了两步,这么几步路踩过去,更觉出这双专为他做的草鞋的妙处。
大小合适,只是往前走时稍稍顶脚,但这微乎其微的不适对他来说压根算不上什么——这是全然契合他的,独一无二的鞋子。
以往在灵抚寺,包括他在内,一共只有两个小沙弥。鞋子都是大和尚穿旧后随手丢给他们的,打了补丁不说,走起路还咣咣当当的,非要在脚后跟塞进棉花和干草才不至于跑两步便甩出去。
被赶出寺庙的一年间,本就破旧的布鞋更是被山野间的碎石瓦砾磨得薄如纸片,以至于鞋底破了两个大洞,戳进
他的皮肤里。
渗血,结痂,撕裂伤口,长此以往,总算麻木生茧,不至于再感到疼痛。要不是冬天冷,有时他干脆打赤足,没什么差别。
可现在,那些曾划伤他的碎石沙砾都被碾在厚实的鞋底,再碰触不到他了。他伤痕累累的足底被整个温柔地、妥善地包裹起来了,竟是挑不出半点坏处。
“哪里不舒服吗?”冯玉贞见他神色怪异,一颗心忐忑地揪起来,以为不合脚。
就是因为太舒服,太适合了。
他立定在原地,侧头望她,瞥见她撑着身子,向自己的位置略微着急地探过来,潮润的杏眼追过来,为从他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乞丐嘴里得到一句不值钱的回复而恳切极了。
他感到更加无所适从,脸面绷得愈发紧了,一个音儿也吐不出来。不一会儿,他回身走近,挨着冯玉贞坐下,脱了草鞋,拎起鞋后跟远离篝火,搁置在山洞另一边,紧接着又把那双泥泞破洞的旧鞋套上了。
冯玉贞不由沮丧:“恩人,怪我学艺不精,可是不合脚吗?”
少年目视篝火,片刻后扭过头,乌沉的眼珠直视她:“我姓崔,崔净空。”
小姑娘愣了一愣,又笑了,整天恩人来恩人去,却忘记了两个人连对方的名字都不晓得呢。就像一道沉重的石门自个儿打开半扇,光亮照进黑暗,福至心灵,冯玉贞小心翼翼问道:“……那我能喊你空哥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