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1 / 2)

入夏后的中州王畿雨水充沛,神都城内各处泛着潮湿的泥土气。

熹光初露,照在通往神皋宫的泥泞驰道上,悬着各族族徽的轿子在车仆的喝声中穿过御街,乌泱泱地朝着紫金门的方向而行。

今日是常朝的日子。

也唯有这一日,早已被南陆仙都取代了王畿地位的神都,才能迎来如此多的仙家世族。

南宫镜从轿撵而下时,太初殿外已经聚集了许多身着章服的朝臣,正簇拥着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恭维寒暄。

那青年气韵清冷,含笑的眉目泛着玉质柔润,官服罩在他清瘦身躯上,愈发显得仙姿俊逸,骨重神清。

忽而,九方彰华察觉到什么,朝南宫镜的方向望过来,拱手见礼:

“见过丞相。”

朝臣们这才回过头来。

目之所及的女子貌不惊人,因嫌这天气太热,故而连官帽也没戴,长发挽成最简单的发髻,连碎发也一丝不苟地拢得规整,乌发间只簪了一只通透玉簪,其余别无所饰。

在如今这个男子也爱傅粉点眉的世道,像南宫镜这样的装扮多少有些惊世骇俗。

但谁让她是南宫镜。

即便她一身粗布草鞋踏入这神皋宫内,也无人敢置喙半句。

“见过丞相——”

众臣山呼海啸般的见礼声扑面而来,吓得刚下车的阴山瓒之差点跌一跟头。

待仆从扶着他站稳后,阴山瓒之看着眼前这场面,不禁在心头对这位叔母又多了几分敬畏。

难怪外头说他们阴山氏离帝主之位只有半步之遥。

叔母上朝这排场,比之帝主也差不了多少吧。

南宫镜垂目朝同僚虚虚回礼,只朝九方彰华递去一个眼神,众臣便识趣散去,朝太初殿内而行。

九方彰华看了一眼跟在后方的阴山瓒之,眸色温和地颔首,也算打过招呼。

阴山瓒之自从进了这神皋宫就显得颇为局促不安,难得见到熟人,稚气未脱的眼顿时亮了几分,恨得不当场拉九方彰华说几句话解压。

可惜九方彰华很快便转过头去,与南宫镜边走边道:

“听闻师母这次给瓒之所谋的是仙道寮的官职,仙道寮主管天下户籍谱牒,虽然重要,却对阴山家无益处,以瓒之才华,多少有些蹉跎了。”

琉玉的样貌并不随南宫镜,唯独一双眼却颇有几分神韵相似。

南宫镜淡淡一笑,眸光明亮:

“瓒之年纪小,性子弱,真让他一出仕就担要务,我还不放心呢——这次还是你替你父亲上朝?”

“是,家父……”九方彰华顿了顿,“家父抱病,实在是经不起颠簸。”

南宫镜却笑意愈深,负手前行:

“你父亲九境巅峰,什么病能把他撂倒?在我面前就不必掩饰了,他还是怕,这青天白日,中州王畿之地,我不过是区区三境,也不知他有什么好怕的?”

跟在后面的阴山瓒之低眉顺目,余光瞧见了殿外守着的光禄勋南宫曜,他忙拱手见礼。

南宫曜正是南宫镜的弟弟,琉玉的舅舅。

九境修者,宿卫之臣,掌神皋宫宫殿门户守卫,位列九卿。

阴山瓒之擦了擦汗,心道,这中州王畿除了慕容家,便是咱们阴山氏的人一家独大,给九方家的人十个胆子也不敢来这儿上朝啊。

他又抬眸瞧了瞧眼前的九方彰华。

当然,彰华又是例外了。

虽是九方家长公子,但自幼拜入他们阴山家的门庭。

当年两家关系尚可的时候还好,如今隐隐有反目之兆,彰华夹在中间,两家不容,多少有些尴尬。

就算他出事,对九方家来说也不会伤筋动骨。

阴山瓒之想起了那个远嫁九幽的堂妹。

听说最近九幽动静不小,也不知道他们家那个金尊玉贵的堂妹,在九幽过的都是什么苦日子。

诶,若是当初堂妹没嫁到九幽,让彰华入赘到他们家,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听说前些日子,你父亲将你关了家牢,伤势好全了吗?我带了些补药,待会儿走之前你带回去吧。”

九方彰华眼睫微颤。

即便在九方家,他被关家牢之事知道的人也并不多。

南宫镜在九方家有眼线。

不过也是意料之中,几大世族错综复杂,谁没有彼此的眼线渗透进去呢?

“多谢师母。”

“不必谢,”南宫镜轻描淡写道,“毕竟是为了帮琉玉那孩子,你才会受罚。”

藏在官服下的伤痕灼热刺痛,他的脑海中却又浮现出那日被他攥得发皱,但到最后也没有送出去的手令。

九方彰华垂目不语。

南宫镜扫了一眼身旁青年晦暗不明的神情。

她和阴山泽一样,看着这个性情内敛温润的孩子长大。

这孩子有韧性,有才华,修不了九方家的兵道术,改修阴山氏的炼玉剑术也颇有天赋,模样更是生得好,仙都玉京的贵女中,对他暗自倾心的不知凡几。

偏偏心事太重,顾虑太多,遇事不够果决,令教养他的阴山泽很是头疼。

太初殿到了。

南宫镜正欲朝最前方走去,忽听身后传来九方彰华的声音。

“——琉玉,真的必须留在九幽吗?”

几乎有那么一瞬间,九方彰华想将墨麟欲与九方家联手对付阴山家的事告诉南宫镜。

身上的伤痕在这一刻烧灼起来。

新伤叠着旧伤,在家牢中手持戒鞭的男人如一座永远镇在他头顶的山,压得他舌根发僵,动弹不得。

九方星澜已经在前日回到了仙都玉京,将墨麟的那番话转述给了他父亲,九方潜。

那个男人听完未置可否,只嘱咐此事不可外泄。

九方彰华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除了他以外,整个九

方家无人需要这样的提醒。

南宫镜转过头,略含探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她不知九方彰华心中纠结,但也大致能猜到几分,微抬下颌道:

“这个问题,当初我已经同你说过了。”

九方彰华身躯一僵。

“琉玉当然不是必须要去九幽,她一意孤行,只是想扛起阴山氏的担子,但以阴山氏的家底,我和她父亲完全还可以再扛几年,直到她有能力接过这个担子的时候,所以我让你去争取,只要你争取,我可以亲自登门去九方家提亲——”

“彰华,是你放弃了。”

最后一句仿佛诅咒,不断在九方彰华的脑海中盘旋。

直至从中州王畿回到仙都玉京,九方家的仆役迎他入府时,仍能瞧见自家长公子那比月光还要苍白的面色。

“父亲。”

九方潜的寝室内,九方彰华俯首叩拜在地。

这间内室小得很难想象是九方家家主的寝室,四面无窗,连月色也照不进来,合上玄铁大门便是一间彻底的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