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
阴兰若缓缓收回拳头。
亭亭似月的女子恢复了方才温婉灵秀的神态,对琉玉道:
“这位便是即墨小姐?兰若久闻小姐大名,今日得见,不想却是如此场面,还压坏了您家中草植,实在失礼,还请即墨小姐务必收下兰若的赔偿。”
琉玉略有些僵硬地转头,瞧了眼被月娘缓缓扶起来的方伏藏。
“兰若小姐客气,几株花草而已,不必……”
“晚香玉茗花市价五百四十三灵株,波上凌妃市价一千七百五灵株,他人高马大,压坏了起码三四株,算起来差不多这个数。”
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金算盘的阴兰若拨弄珠子如拨琴弦,噼啪几下便算出一个总数。
琉玉意外地眨眨眼,旋即又反应过来。
阴子实这一脉经营坊市和商道,族中子弟擅长术算再正常不过。
一贯寡言的墨麟扫了眼方伏藏,突然开口:
“阴小姐真想赔,就从方伏藏的月俸里扣。”
方伏藏有些诧异的看向墨麟。
他这辈子第一次听扣月俸这么顺耳过!
阴兰若却柔柔轻笑:
“郎君说笑,我与方郎无亲无故,怎么能花他的月俸?”
说完,她便让女使取了灵株,交给琉玉身边的墨麟。
方伏藏望着朝他而来的倩影。
即便方才阴兰若揍了他一拳,他也不觉生气,只是想着她那只手是用来提笔写字画画的,若是揍他揍伤了可怎么办。
“兰……”
阴兰若微微笑着,对他身旁看傻了的月娘道:
“方才听你唤他师父?”
月娘下意识点头,点到一半,又想起方才这位漂亮师娘那怒火冲天的一拳,点头的动作半途扭转成摇头,迟疑着道:
“我应该说是……还是,不是呢……”
阴兰若这下笑意加深几分,眼中水波潋滟,如秋日湖光。
“这个给你。”
月娘愣愣从她手中接过一个锦袋,打开一看,是一袋子梅花式的金锞子。
方伏藏随手拨掉发间的叶片道:
“还不谢谢你师娘?”
“不必谢我,应该的。”阴兰若语调温然,“毕竟你师父死了这么久,我也没给他上香,一点帛金,不成敬意。”
方伏藏和月娘师徒两人的笑容同时凝固在脸上。
月娘面容肃然地看着手里的一袋金子:
“原来师父死了我还能收钱的吗……”
一巴掌不轻不重地落在月娘的后脑勺上。
“兰若小姐,这位是……?”
院子内一众申屠氏的未婚青年中,申屠世彦也赫然在列。
他认得琉玉,却不明白这个莫名其妙冲上来对他们申屠家的人不敬者是何身份。
阴兰若抿了抿唇,言简意赅:“我前夫。”
在场众人恍然。
他们来之前对也听家中人提起过阴兰若的过往,据说这位兰若小姐十年前曾与方家公子成婚,育有一女,但早在五年前便与之和离,携女回归阴氏。
“原来是兰若小姐的前夫。”
一名申屠氏的年轻人打量着脸颊肿起的方伏藏。
“我知道你,曾经效力于九方家的十七公子,结果没护好主子,若是战死倒也罢了,却是假死后转而投靠即墨氏,如此背主弃义之辈,方家为了跟你撇清关系,立刻将你从族谱上除了名——没错吧?”
琉玉略有些意外地看向方伏藏。
除名这件事,她第一次听说,方伏藏从未提起过。
方伏藏眉梢微动,他拍了拍身上尘土,总是倦懒耷拉的眼皮掀起:
“了解得还挺多,不知道以为你是要同我相亲呢。”
那年轻人被他的讥讽弄了个红脸。
“算了,别同他争这些口舌之利。”旁边的人拽了拽他,瞥了眼方伏藏,“他现在与我们,与兰若小姐身份云泥之别,说得太多,反倒降了我们格调。”
月娘平日虽然时常与她师父斗嘴吵架,但一听这话顿时上前道:
“什么云泥之别!我师父要才华有才华,要样貌……有才华的!跟师娘般配得很!怎么就云泥之别了!”
方伏藏回头,有点无语地瞧她一眼。
不会说话可以不说的。
“他都沦落到与妖鬼做同僚的地步了,意味着什么,还需旁人多言吗?”
那言辞倨傲的世族公子一副不愿与他们多言的模样。
“身为家臣,主上身亡,自当自裁谢罪,竟还令寻别主,不忠不义,难怪甘心与妖鬼做同僚,这种人毫无风骨可言,为了活命,什么事做不出来?”
琉玉听了一会儿,蓦然歪头轻笑:
“申屠氏的公子好大的尊贵,那我今日宴席,令妖鬼与诸位公子同场而坐,岂非也折煞了各位公子的尊贵?如此说来,本人真是罪大恶极,实不能再这么一错再错。”
恰巧相里华莲闻讯而来,琉玉招招手。
“将这人的名字记下,即墨氏永不接待这位客人。”
阴兰若露出几分讶异神色,像刚刚认识琉玉一般,好奇地打量起这位年轻的家主。
相里华莲目光在那名涨红了脸,又舍不下面子道歉的公子脸上逡巡。
虽然不知道来龙去脉,但只要是琉玉的吩咐,她都会依言照办。
“……荒谬!”
那年轻人红着脸拔高声音:
“诸位评评理,我今日所言,有何之错!纵然即墨小姐如今春风得意,但身为世族,哪怕尊贵如钟离氏、九方氏,也不敢仗着势大,视尊卑礼仪为无物,难道即墨小姐连夺两城,便敢自比钟离九方二族,混淆世庶尊卑之别?”
仿佛觉得自己说得极有道理,此人声音越来越大,吸引了不少其他院落的宾客而来。
稍一打听,便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相里华莲环顾周遭,听着世族们的议论声,第一反应并非紧张无措,而是有一种“终于来了()”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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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附和者众。
方伏藏也没想到琉玉会为了维护他做到这种地步。
他在琉玉手底下做事,虽说平日并无懈怠,但也就拿一分钱做一分事而已,该休的假他一天没落,谈不上有多忠心耿耿。
他这样的下属外面一抓一大把,对琉玉而言,想招多少都行,实在不必为他而得罪这么多世族。
方伏藏一时间心头复杂万分。
“今日小姐设宴,是为广交盟友,而非结仇,几句酸言而已,没必要闹大。”
方伏藏沉思片刻,抓了抓头发:
“不然我先跟他们道个……”
琉玉想也不想:
“闭嘴,后边待着去。”
人群中的阴兰若上前两步。
“即墨小姐,此事的确是我等出言不……”
“你也闭嘴,跟你毫无关系,谁道歉也轮不到你道歉。”
琉玉冷声打断这夫妻二人,放眼朝这满院世族望去。
此地四面游廊,楠木冰梅八角月亮门刷得明光漆亮,假山后头一株古樟树遮住皎洁月光,将院内众人浸在浓阴地里。
琉玉在寂寂月色下,凝视着这些锦衣华服的世族。
人人都说,世代公卿,修者不绝,文武风流,百年不衰,是谓仙家世族。
可剥了那些华丽的名号,剥了他们锦心绣口的伪装,皮肉之下,风骨又有几两重?
她冰冷如霜的面色忽而松动,浮现出一个落落大方的笑意。
“正好诸位聚集于此,今日乃即墨氏初次设宴款待诸位,来客繁多,若有我即墨氏的人冒犯无礼之处,有过则改之,还请诸位务必告知在下。”
听琉玉的语调突然软化,众人还以为这位气性不小的即墨氏家主终于松口,气氛顿时和缓几分。
“即墨小姐言重了,今日宴席尽善尽美,《仙农全书》亦是让大家大饱眼福,何来不周之处?”
为了将这一页揭过去,人人皆是满面春风,和蔼可亲,将今夜的宴席夸得如同宫宴盛大,简直挑不出一丝错
() 漏。
站在月亮门下的申屠襄望着这一幕,只觉得此事没这么简单。
果然,琉玉听完众人夸赞,又温声道:
“我想也是,原本以为诸位与妖鬼同席会有不适,可今夜我麾下妖鬼,无论是礼仪还是衣着,皆与诸位一般无二,恐怕无人分得清到底谁是世族,谁是妖鬼,又怎会觉得不适?”
此话落地的一刹,整个院落的声音如潮水褪去。
阴兰若怔然瞧着这位即墨小姐,彻底说不出话来。
……太吓人了。
她这番话,真是太吓人了。
旁边的相里华莲面上不显,脑子里早已爆发出尖锐的惊叫声。
天爷啊。
她会不会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啊。
后方不远处的慕苍水坐在略显空荡的席间,缓缓放下了筷子。
她对面的南宫曜身披黑袍,八方不动,正慢吞吞地给自己续一杯酒。
墨麟微微侧目,向她投来眸光生澜的一眼。
心底某处似有一丝火星燃起,在这一眼中摧枯拉朽的燎原,令他皮肉下的血液为之微微沸腾。
至于在场的妖鬼。
今夜之前,他们得到命令,要求他们必须恪守人族规矩入席时还颇有怨言。
但此刻,当琉玉用这番话令这些世族哑口无言时,他们终于明白了琉玉的用意。
妖鬼环顾周遭的同时,世族也在打量着身边的众人。
谁是妖鬼?
谁是世族?
入席之人穿着差不多的服饰,哪怕有族徽区分,但即墨氏也有相里氏的人,只要那些妖鬼不显露出他们那些奇异的躯干肢体,乍一看,竟真的难以将他们从人群中搜寻出来。
宛如死亡的静寂中,好一会儿,才有些微响动。
悉悉索索的低语声逐渐扩大,最后,如山呼海啸般沸腾起来。
“……无礼至极!”
“世庶不分,尊卑颠倒,将仙家世族与妖鬼相提并论,谁敢相信竟是世族所言!”
“即墨瑰!你这是自甘堕落!”
“这是叛徒!世族怎么出了这样的叛徒!”
琉玉面色平和地迎接这场狂风骤雨。
从前在仙都玉京,听人谈玄论道,总说一念神魔,琉玉不解其意。
今日倒让她亲眼得见。
前一刻,她还是这些人眼中的世族新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