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微休整了一会儿,傅太太下楼去,见女儿歪着身子躺在沙发上看报纸,过去拍了一下女儿:“坐没坐相。”
傅嘉宁蹭地爬起来,把报纸递给她妈:“可把我给气死了,这个胡四说的是什么玩意儿?”
傅太太接过报纸,傅嘉宁白玉一般的手指,指着一篇名为《女子不可假借自由开放之名自轻自贱》的评论文章。
文章笔锋十分犀利,指出社会上娼妓和妾室的存在都是封建陋习,如今新社会了男女要平等云云。
这些倒是都十分正确,然而后面话锋一转,举例了一个叫余美颜的奇女子,这位女子本是富家女,生得很是美艳,却不自重,生活放浪形骸,流连于舞厅、酒会、赌场,又会洋文,洋人华人通吃,这位女子还写了一本名为《摩登情书》的旷世之作,里面细数她和三千个男人不得不说的故事,前几天跳海自杀了。
作者看余美颜跳海新闻唏嘘不已,感叹本来这是一位有才气的女子,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人生路?指出如今社会上不乏与余美颜同样的女性,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自轻自贱,不把才华用在正途上,以自己的容貌为诱饵,行走于豪门公子之间,用美色换取利益,这何尝不是另外一种出卖自己?
“连余秀青都看出来了,说她最后说的就是秦姐姐,又会英文又会德文,游走两位豪门贵公子之间,明知道其中一位已经有家室,还不要脸地贴上去。”傅嘉宁气得跪在沙发上,“拜托,连舞会都没举行呢?哥哥和她都没正式相看呢?她就真把自己当成我们傅家的二少奶奶了?在报纸上口诛笔伐起来。别说姐姐没有游走于哥哥和舒彦哥哥之间,就算是。在报纸上为什么单单要骂姐姐,为什么不骂舒彦哥哥?明明是舒彦哥哥不顾自己已婚的身份疯狂追求姐姐?”
本就受了一肚子气的傅太太,此刻更是气炸了:“那个舞会不去了,我管他谁的面子,就是不给了。这种小十三点,也好意思说是书香门第出来的?什么时候书香门第变成一点点门槛都不要了?”
傅老爷回家的时候,看见两张十分相似的脸,都气得跟河豚鱼似的:“谁得罪我们家太太和小姐了?”
“你看,你看!你自己看!不过是给个面子,愿意去陪他们坐一坐,就蹬鼻子上脸,骂我们家小瑜了。”傅太太把报纸往傅老爷手里塞,“都怪你,还给这种人家面子,这种人家是给脸不要脸。”。
傅老爷展开报纸,不知道从何读起,还是傅嘉宁下了沙发给老爹指了地方,傅老爷边读报纸,边听母女俩叽叽喳喳地说话,傅嘉宁说着自己跟小姐妹之间的聊天,“您是不知道,唐瑶儿可怜我,以后要有个文笔犀利的嫂嫂了。”
傅太太:“今天我被张秀芳耳提面令,胡家姑娘清贵,千万不可怠慢,他们胡家不兴有妾室,让嘉树跟外头的野花也断干净。”
“到底谁是野花?想要横叉一杠子的才是野花!”傅嘉宁听到妈妈说姐姐被说成野花,更是怒不可遏。
“……”
傅老爷被太太女儿不停地在耳边吵吵,脑仁都疼死了:“我的好太太,让我先上去换套衣服再下来好不好?今天昌宁号到港,我上去走了一圈,船舱里全是味道。”
他换衣服又不是不能听她说话,傅太太跟着男人上楼,她还没完全解气,继续叨叨:“都是你惹回来的烂事,现在好了,小瑜这样清清白白的姑娘被她说成是交际花?胡四这个小姑娘,小小年纪,嘴怎么这么脏?”
傅老爷换了居家的衣服转身,见桌上放着一只盒子:“你怎么把它拿出来了?”
傅太太打开盒子:“刚才和闻秀说起小瑜,我突然觉得小瑜最适合这跟链子……”
傅太太把自己想出借这挂颈链的事儿跟傅老爷说了,她叹气:“罢了,我也知道不合适。”
傅老爷低头在傅太太耳边说:“想看小瑜戴这挂链子还不简单……”
听完老头子的话,傅太太捶打老头子的胸口:“那你不怕我们把胡家得罪狠了?”
“要是护不住小瑜,儿子找不到媳妇儿,咱们抱不了乖孙,怎么办?更何况你那会儿,我得罪的可是皇亲国戚,不也过来了?”傅老爷把媳妇儿圈在怀里。
傅太太喜滋滋问:“真这么干?没问题?”
“没问题,要是你还不舒坦,罚我一个月不吃海鲜。”
傅太太靠在老东西的胸口:“我接下去一个月天天给你做饭。”
*
此刻秦瑜正在海东纱厂,乔希的助手在广州休息了七八天之后,终于好利索了,来上海跟他汇合。有了这个会中英德三国语言的助理过来,让秦瑜松了一口气。
这是价格谈判,秦瑜作为中间商,双方只有她一个人能完全沟通,不管她是不是正直,总归双方就她一个传声筒不透明吗?
秦瑜让乔希参考市场上同类产品九折定价,乔希又让了10%的折扣,宋舒彦很满意,而实际上价格比乔希预估的还多了10%,他也很满意。
一样来纱厂了,而且海东纱厂的纺织机都是日本和英国的产品,刚好乔希这个纺织机专家还在边上,秦瑜想要深入去了解一下纺织机的具体细节,她提出进入车间去看,毕竟兴华厂直接给了她和乔希各10%的股份。如今她也是兴华厂的股东之一了。
不管秦瑜如何拒绝宋舒彦,宋舒彦都让自己克制,如果秦瑜这么好追,也许他就不会这么魂牵梦萦了。
宋舒彦亲自带秦瑜和乔希以及他的助理下楼,刚刚到门口,纺织机咔哒咔哒的声响刺激着秦瑜的耳鼓膜,基本上他们说话就靠吼了。
车间门口左边,十几个瘦弱干瘪的孩童,每个人身前一摊棉花,一双双小手在挑拣出棉花里混着的树叶枯枝。
秦瑜皱眉:“这些孩子不超过十来岁吧?”
“对啊!这些孩子还小,干不了其他,只能做拆包。”
秦瑜见到的是宋舒彦稀松平常的表情,她跟着往里走,里面是粗纺,秦瑜看到的那些小姑娘瘦瘦小小的,跟家里的妮儿差不多大
。
秦瑜的神色越发凝重,在兴华厂可能环境不算好,但是里面工作的工人都是成年人,但是这里居然有这么多孩子?
里面管理混乱,地上是如同杨柳絮的一团团飞絮,秦瑜想问,这些棉絮吸入肺里对健康没有影响吗?
跟着往里走,小姑娘们快速走动,眼神里是全是机械和麻木。乔希近距离地告诉她纺织的流程,作为一个生产第一线的高级管理人员,秦瑜只想说槽多无口,这种管理水平,还能挣大钱,难怪生产出来的布料不如东洋布厂。
在嘈杂的机器声中,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正在打瞌睡,这是在纱锭边上,很危险容易工伤,她快步走过去。
比她更快的是一个中年男人,那个男人拿着皮鞭一步往前,狠狠地往小姑娘身上抽过去:“猪猡,困觉?你寻死啊!”
小姑娘被男人抽醒了,抱住了脑袋,那个男人愈加凶狂,皮鞭劈头盖脸地抽上去,秦瑜叫:“干什么打人?”
她的声音被淹没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她脱下自己的鞋子往那个男人背上砸去,那个男人被鞋子砸了,转过头,看见满脸怒气的秦瑜和一脸懵逼的宋舒彦。
乔希快步过去给秦瑜捡起了鞋子蹲下,秦瑜把脚伸进了鞋子里,走到小姑娘跟前,小姑娘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眼睛里有恐惧和不解。
大约是这里发生了意外,陈华平匆匆过来,见又是这位秦小姐,他站在宋舒彦身边:“少东家。”
那个带着鞭子的男人走到陈华平身边:“陈经理。”
“你干什么了?”陈华平问他。
“没干什么,就是这个贱骨头睡觉被我打了两下。”这个男人还很委屈。
陈华平跟宋舒彦说:“少东家,可能秦小姐第一次来工厂,不知道工厂里的规矩。”
秦瑜略微站得远些就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宋舒彦刚才真的被秦瑜给惊到了,他从来都没想过像秦瑜这样漂亮有教养的小姐,能抄起鞋子砸人。但是,她砸人的那一瞬间又是如此地生机勃勃。
此刻参观是参观不下去了,他到秦瑜身边:“秦小姐,我们还是回办公室吧?”
秦瑜已经发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难道没有人认为这一切是错的吗?没有一百年也有九十多年,这个代沟已经深成了马里亚纳海沟。
秦瑜走出车间,噪音已经少了很多,她用德语问乔希:“你不会也认为这样大量使用童工没问题吧?”
“德国已经出了法案,不允许使用童工。但是我想问你,如果不使用童工,这些孩子上哪儿吃饭?他们的父母,也没有办法养活他们。”乔希看着秦瑜,“我从八岁开始就每天出去工作四小时补贴家用。否则我们家很难养活六个孩子。我的哥哥是全职童工,一天干十二个小时。这是不人道的,但是却是无可奈何的一件事。”
乔希的助理把两人的对话翻译给宋舒彦听,宋舒彦十分无语地笑着摇头:“秦小姐,你太过于理想主义了。这些孩子在厂里还有
一日三餐,出去了只能流落街头了。冬天冷死,夏天热死,每年冬夏,你都能看到有专门收尸的,伸手拎了孩子尸体,像是一只鸡,一条狗一样,扔在班车上去烧掉。”
在宋舒彦身边的陈华平也说:“秦小姐,你这个就是大惊小怪了,这些小姑娘岁数小,手段不硬一点是管不好的。”
“管不好?”秦瑜听他提出这句话,一下子明白自己是掉进他们的思维陷阱了。
这种话题不能让他们占主动,童工就凭她自己是没有办法解决的,但是可以为孩子们争取更好的生存环境,而且自己不是一直在为国内的纺织业感慨吗?为什么不借着这个机会,用自己上辈子在管理最卷的汽车行业的经验来提高一下海东的管理水平和竞争力呢?
秦瑜冷笑一声:“就看现场这样混乱的管理我也知道了,你们确实管不好。赚不来聪明钱,只能赚简单粗暴的钱吗?”
这是打疼了陈华平的脸:“秦小姐,这样的指责从何而来?您懂怎么管工厂吗?”
“你们跟我来。”秦瑜转身往车间里走。
宋舒彦想了想,跟了上去,陈华平是不知道少东家吃了这个女人什么迷魂药。
刚开始他也认为这个女人很漂亮,是个男人都会心动,不过后面他就不这么想了,这种女人,吊着少东家不说,还跟傅家公子勾勾搭搭,而且还很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很能。
跟在少东家身边的陈华平,很无语地站在这里,看着几个孩子抬棉花,抬过来抬过去,这有什么好看的?
别人也不懂秦瑜站在这里让他们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