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的交谈声停了,一阵脚步,木扉被拉开。
商淇没什么表情的一张脸露出来。
安常后退一步:“抱歉,我不知道你在,不是有意偷听。”
“安小姐。”
南潇雪清越的声音响起:“进来。”
商淇掌着门,让开门口。
安常进去,见南潇雪倚着美人靠放松自己的脚腕,商淇回来坐上那张楠木玫瑰椅,南潇雪眼神瞥着另张椅子,叫她:“坐。”
“商淇来找我商量未来发展,你是我女朋友,没什么不能听的。”
安常望商淇一眼。
商淇:“录音泄露的事查清楚了,是柯蘅最近有部剧要上,她经纪公司对收视没什么把握,想借此炒一波热度。”
南潇雪接话:“柯蘅对此不知情,已经在商量跟经纪公司解约。”
商淇:“她跟那公司的经纪约本来就快到期了,现在解约也赔不了多少钱,到时候新闻一放出来,还能给她稳赚一波口碑。”
南潇雪:“你总是把什么都算得这么清楚。”
商淇:“我不否认柯蘅这次解约有几分真性情在,但她的确也是既得利益者。你是艺术家,我是商人,把一切利弊衡量清楚是我职责所在。”
“所以关于你是否退役,我也只是把一切利弊给你摆出来,至于未来到底如何,你自己决定。”
安常视线落到南潇雪脚踝。
又往上抬,发现南潇雪也正看着她,两人眼神相撞。
南潇雪开口:“商淇的意思是,如果我此时退役,以我过往的声名,我所有的广告、代言都
() 不会受影响。”
“如果我留在舞台,你知道,这么些年除了柯蘅,我身边也不乏虎视眈眈的野心家。以我的性格,如果我不能重回巅峰状态,我过往所有的言论都会成为攻击我的理由,等到那时再想退役,我便不再是今时今日的地位了。”
安常不是不明白其中的残酷之处。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这便是为何许多演员、舞者、运动员选择巅峰时激流勇退,因为人们记得的永远是最后留下的身影。
南潇雪问安常:“你怎么想?”
安常微低着头,双手撑着玫瑰椅边沿,栗色包浆触手温润,她指尖摩挲了下。
抬眸,问:“离开舞台的话,你会开心吗?”
南潇雪浅笑了声——
或许只有安常,每次提问,都是在顾惜她的感受。
商淇站起:“这件事不小,不用急着做决定。你们慢慢商量,我先走。”
安常也知道,这一话题太过敏感,在哪里谈都显得不安全,所以商淇才来了罗宅。
她送商淇出去。
夜色里的花园,同南潇雪漫步时总觉得宁谧,此时和商淇一起穿过,倒听得虫鸣起伏,搅扰着人的思绪。
商淇问:“先不说潇雪,对你而言,你懂这意味着什么吧?”
安常点头。
她如何不懂。如若退役,便从此岁月静好,她和南潇雪有更多时间相依相伴。
如若留在舞台,便和以前一样,南潇雪被排练和演出占据几乎全部时间和精力,飞往全国乃至世界各处演出,两人聚少离多。
商淇点到为止:“我走了。”
安常转回南潇雪房间,发现南潇雪已去洗澡。
而南潇雪裹着暗绿睡袍回房时,见安常坐在美人靠边,手执着药罐发愣。
听见动静,抬眸冲她笑了下:“南老师,我帮你擦药。”
舒经活络的药膏,复健前后都要擦。
南潇雪倚上美人靠,微曲的腿便又如那渡鹤的桥,昏黄灯光一照,愈发如白玉。
安常让药膏化在自己掌心,抹上南潇雪脚踝。
刚洗过澡的肌肤带着微微润泽的水汽,揉上去,沿着雪肌一寸寸,那水汽被掌心的温度催得蒸发,散到空气里,便令空气也变得黏稠。
安常视线顺着手的动作,落在南潇雪膝盖以上。
每次复健完,那里总藏着大块淤紫,到现在还未消褪,明天又要迎来新一轮的磨练。
安常睫毛一闪,却被南潇雪攥住手腕,拖着她坐得近了,径直吻上来。
她起先端端坐着,后来也顾不得掌心沾着药膏,抬手抚上南潇雪后颈。
要离得这么近了,才能闻到原来这药膏里也暗藏辛辣,催得一点孤光下的淡吻也灼热起来。
直到南潇雪放开她,那灼烫还残存在舌尖。
南潇雪问:“你心疼我,所以才总不碰我,是不是?”
她垂眸不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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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常这时才答:“我刚才不是说了么?”
“南老师,要是离开舞台,你会不会开心?”
南潇雪一时默然。
安常擦净了手,起身,走到卧室的书桌边,小而精巧的青花缠枝莲纹瓶里,插着她送南潇雪的那枝曼塔玫瑰。
她拈起掉落桌面的一瓣:“南老师,这花快开得谢了,做成花签好吗?”
“等我一会儿。”
她推门出去,又很快回来,手里多了本纸张染黄的古书。
南潇雪瞥一眼封面,不知是何年何版的一本古词集。
安常心细,玫瑰一瓣瓣摘下来,放进薄而透的纸页,又对南潇雪解释:“这样夹进书里,过一段时间,等花瓣完全风干,这纸便可以撤了。”
“只剩花瓣散落在书页间,有时连自己都忘了,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一读,触手生香。”
安常做什么事都有套自己的节奏,南潇雪望着她不疾不徐的动作。
开口道:“我不知道,安常。”
安常肩膀一滞。
南潇雪这是在回答她刚才“离开舞台会不会开心”的问题。
她放松了肩膀,继续动作。
旧书的纸张总像被岁月风干了水分,捻在指尖有种脆感。
她信手翻着书页,寻着印象中的那些诗句。
“细雨湿流光”里夹一瓣,“柳塘新绿却温柔”里夹另一瓣。
睫毛筛过灯火,南潇雪的话落进她耳廓:“这是我第一次说,我不知道。”
“以前我很明确,因为我没得选,我只有舞台,那是我唯一的去路。”
“可是现在,”南潇雪轻道:“你带我去朋友家吃饭,又对我说起夏天的水乡,我好像突然间成了一个有退路的人。”
“安常,我并不否认,这是我的第一次软弱。”
安常垂着眼睫,一眨眼,眼下的词句便随灯火晃两晃。
她把最后一瓣玫瑰夹进“碧纱窗下水沉烟”,合上了古书。
******
周三复健照常,南潇雪让安常先到休息室,自己随复健师去了。
安常这次带了文物图鉴,却发现多此一举,因为她只是盯着发了半晌的呆。
不知过了多久,她站起来踱出休息室。
南潇雪去得久,时间已是不早,窗外炽盛的阳光正往夕阳过渡,走廊里有了西斜的暗影,零星遇到做完复健的人,都是蹙眉大汗的分外痛苦。
安常又想起南潇雪每次做完复健、一袭端雅旗袍临花照水的模样。
还有毛悦那句:“这就是神!已不受人类五感桎梏了!”
想着这些,也不知自己走了多远,往走廊边的一间休息室一偏头——
其实门上所嵌的一扇透视窗那样小,寻常人路过这里,根本瞧不清里面的景
() 象,便匆匆而过了。
只是她受到某种感召似的,深深往里面望了眼。
是南潇雪。
准确的说,是她从没见过的南潇雪。
刚做完复健,还未来得及换上旗袍,而是一身素色运动服,与排舞时的练功服很像,衬得人越发纤瘦,但安常并不能评断她是否像雪地里的一枝墨竹了。
因为她并未挺直肩膀端坐,而是伏于桌面。
她在发抖,剧烈的发抖。
到这时,安常第一次觉得自己太过年轻——她的经历太单薄,并不足以想象怎样的艰难和疼痛,能让一名对痛感极为耐受的舞者,身体这样不可控制的颤抖。
商淇曾经的话在她耳畔响起:“每完成一次,便会痛到像整个人从水里被捞出来一般。”
原来并非夸张。也并非南潇雪现已更加耐痛。
大汗淋漓而浑身颤抖、需要在休息室一个人伏上许久才能攒出力气去洗澡的南潇雪,才是真实而残酷的真相,才是皎皎清晖后的月之暗面。
南潇雪也不知自己伏了多久,她忍耐着、承受着,等待那难熬的痛意潮水般从她体内退去。
放在桌上的手机忽地震了下。
她本没力气理会。
可又有某种感应,令她艰难抬头,把手机握到手里。
微信里一则新的好友申请——【安】。
她点击通过。
信息传进来:【南老师(笑脸符号)】
【我在休息室外面。】
南潇雪立刻抬头望去。
门外空荡荡,只有开始西沉的夕阳,透进一丝光线来。
【放心。】
微信对话框始终显示「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然后新的信息一条条涌入:
【我没有偷看你了,我也不会进来。】
【我怕我进来以后,就忍不住说一些让你放弃的话。】
【可是,我想陪着你。】
【本来想打电话,又觉得你应该没力气讲话,就让毛悦把你的推给我了。】
【你不用回复我,让我用这样的方式陪着你就好。】
南潇雪枕着手臂,她深知安常是个寡言的人。
可以一个人摩挲着古瓷器整日不说话。也可以在河畔发着呆看许久的鱼。
这是她第一次听——准确的说是“看”安常讲这么多话,夹杂着安常拍的照片,不间断的发过来。
说窗外的夕阳是怎样像宣纸上打翻的水墨,边缘染得参差。
说枝头有只跃动的鸟,翎羽如点翠,是她在南方从未见过的。
说夕照分明还未退场,天边竟有半面不甚分明的月透出来,藏在云层后。
不知过了多久。
复健室的门拉开了。
安常蹲在墙角,正在低头打下一行【窗外的蝉鸣好大声,像这样就能留住一个夏天】,没打完,键入符停留在“夏”天的“夏”字上。
一抬眸,看见南潇雪额角的薄汗稍退了些,一张面庞犹然苍白。
安常捏着手机,望着她,唇瓣轻颤。
最后弯唇笑了笑:“南老师,关于要不要留在舞台这件事,我想你心里,其实是有答案的。”
“不过在你正式决定以前,我们回一趟宁乡,去看看江南的夏天,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