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目送迟清荷坐着马车离去,头一转突然发现庄寡妇家的门半开着,玉钏站在门里,正眼神阴阴的看着她。
两人对视,玉钏脸上的表情不自觉狰狞起来,九九对她微微颔首,眼中也是一片寒霜。
看着九九的背影消失在漂亮崭新的如意门后,玉钏剁了下脚,愤愤骂道,“就是个秀才家的村姑,得意什么呢,换做以前在京里的时候,给我提鞋都不配!”
玉钏想到九九手腕上那个水头不错的玉镯,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白嫩手腕,气恼又委屈。
她原本的镯子可比这个小村姑的好,可惜离开京城的时候,她身上所有首饰全被嫡母和嫡姐派来的丫鬟撸走了,包裹里的好衣裳也一件没留下,现在只能穿寒酸的布衣。
“玉钏,过来帮姥姥舀碗水。”庄寡妇的声音从院里传来。
玉钏翻了个白眼,强忍着才没骂回去,不过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愚昧村妇,真有脸摆姥姥的谱使唤她了。
她在家中时,可是正儿八经有丫鬟使唤的小姐,现在居然沦落到在村里干下贱的脏活。
爹爹不过是一时听信了嫡母的挑拨而已,只要弟弟还在,她们母子三人迟早会再回京中去的,到时候,她一定要让那些落井下石的人好看!
不过眼下,她得先把邻居秀才家的人收拾服帖了,免得本来就难受的日子过得更不舒心了……
玉钏眯起眼睛,褪了色的半红指甲掐入掌心。
……
第二天早上,太阳还没热起来,迟清荷身边的大丫鬟巧音就坐着马车来接九九了,这些日子,杜家村的人已经习惯了宋举人府的马车,看着穿绸戴金的九九,纷纷感叹自家村里的小丫头已经快成小姐模样了。
存兰手里攥着一把野花,躲在阴影里等到宋府的马车远去,才神情恹恹的走出来。
她背上还背着一个竹筐,里面装着早起去后山割的猪草,赶着回家喂牲口。
存兰低头走了几步,视线里突然多出一双崭新的布鞋,布鞋的主人拦着她不让她前行。
存兰抬头,看见了那个最近村里人都在议论的庄寡妇家的外孙女。存兰听说她脾气不太好,不想与她多纠缠,可对方却抢先道,“你以前是不是和杜九九关系挺好的?”
“我听说她家以前可穷了,全仰仗你带她一起玩,可现在她哥哥考上秀才,家里盖起了大宅子,又攀上了举人家的小姐,就再也不要你了。”
“你看她
头上戴着首饰,身上穿着绸缎,也不知道分你几件,知道的说你们是同族姐妹,不知道还以为你是她的丫鬟呢!”
“我要是你,才不会让杜九九一直这么得意下去!她哥哥是秀才,你爷爷还是族长呢,你如果需要帮忙,随时来找我,我给你出主意好好给她家点颜色瞧瞧。”
“……”
玉钏说完一大通话后,径直走开了。存兰低着头站在原地,眼泪突然吧嗒吧嗒落在地上,沾湿了土壤,很快便无影无踪。
她丢下手中被揉皱的野花,擦着眼泪闷头跑回了家。
叶桃红正在家里干活,看见存兰哭着跑回来吓了一跳,“我们兰姐儿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出去割草,怎么哭了?”
存兰咬着嘴唇摇头不说话,叶桃红过来把她肩上的筐取下来,领着她一起去喂牲口。
“你不和娘说就不说吧,回头九九来找你玩,总能等到你说。”
叶桃红一边给骡子和猪添食,一边和女儿说话。
“说起来九九上次给你送的花样子还在柜上放着呢,你赶快看完给人家还回去,那东西可不便宜,估摸着值一钱银子,就算九九没要咱们一直留着也不好意思。”
“还有啊,九九每日这么忙,你别只等着人家来找你,你也去她家找她玩啊,华哥儿上次还说要请你一起打马吊牌呢!”
“……”
存兰吸了吸鼻子,又落了几滴泪,她蹲下来帮母亲一起给牲口添草,一句话都没有说。
……
千里之外,威严皇城,春和殿四周执勤的禁军依旧无比森严,炎炎烈日下,这雄伟华美的宫殿竟给人一种冷清之感。
十六静静跪在侧殿内,等待前方不远处的人查看自己带回的东西。
许久之后,太子嘉泓渊才放下手中的书信,将它们凑到烛火边焚烧殆尽,黑色的灰烬轻轻飘落在地上,摔作碎末。
“吴深的伤如何了?”
“吴小将军伤到了小臂,属下看过,于长久并无大碍。”
十六一板一眼的回答,“吴小将军让我转告殿下,请殿下务必保重身体,不要忧思过度。”
嘉泓渊笑了笑,他记得吴深第一次回京见自己这个表兄时,正巧遇上自己病发,吓得本来无法无天的小少年顿时脸色惨白,之后每次见面,问的第一句话永远是“殿下今日身体如何?”。
“你瞧吴深可有不忿?”
十六冷静道,“小将军不在乎论功行赏,只想尽快再次上阵杀敌。”
“也对,他以前在大将军府,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自然看不上这些。”
嘉泓渊嘴角仍然上翘,眼神却充满了冷意,吴深可以不在乎,但他这个表兄,却不能不在乎,这个世界上,尚还真心关心嘉泓渊这个人的人已经很少很少了。
嘉泓渊转头看向身后,十六的身体与昏暗的阴影融合在一起,几乎分不出边界。
“十六,上前一些。”嘉泓渊把蜡烛移了过来。
十六不明所以,但在嘉泓渊面前他向来只用遵命,哪怕太子殿下笑着对他说“十六,去死吧”,他也只会条件反射般毫不停顿的用刀割开自己的喉咙。
嘉泓渊借着烛火一点点细瞧十六,从眉间瞧到手尖,把这具单薄的身体全部映入眼底,十六一动不动的低垂着眼睛任他打量,双目放空,面无表情。
“你出去一趟瘦了许多,这些天好好休息,就与孤一起吃饭吧。”
十六点头,嘉泓渊掩唇咳嗽了数声,看向他的左臂,“你的那柄剑,怎么不见了?”
十六不解,“殿下,我来见您身上从不带武器,这是规矩。”
嘉泓渊摇头,“你若在殿外才取下暗剑,衣袖上必有痕迹,可如今却没有了。”
堂堂一国太子,却将一介暗卫身上的细节记得如此清楚,若此时嘉泓渊面前的人不是十六,恐怕早就不是感动到肝脑涂地,就是害怕到心惊胆战了。
可十六只是平静说道,“送人了。”
“送人?”嘉泓渊眉尖微挑,没有继续追问。
他看着十六低眉敛目的样子,突然问他,“十六,是不是无论孤说什么,要什么,你都会答应?”
十六一动不动道,“属下对殿下的忠心,天地可鉴。”
“忠心……是啊,忠心。”嘉泓渊脸色苍白地咳嗽过后,挥了挥手,“你且下去休息吧。”
十六遵命悄无声息地起身,在他退出侧殿前,嘉泓渊突然开口道,“十六,你还在找你的家人吗?”
十六愣了一下,“属下……不找了。”
嘉泓渊微微颔首,“十九年前,孤竹梅氏一族因守城不利,被判重罪,五服之内成年男丁发配岭南,家眷尽数没入宫廷,但梅氏本家之人早已殉城死绝,只剩一个被家人的尸体层层护在最下面的小哥儿。”
“……”
十六站在明暗交界的地方,脊背僵硬成一道直线。
殿下当然知晓他的过去,就像用一把武器总得知道它的斤重长短,可这些东西何必明说出来?他已经只是一道名为十六的影子了而已。
嘉泓渊从十六冷厉的脸上看出了无措,他心头蓦地一软,叹气道,“真的寻到了,也不要相认,梅氏的罪名一日不摘,被人知道,只有戍边与没入宫廷的结果。”
十六的嘴唇动了动,第一次竟然没发出声音,“属下明白。”
殿下说的这些,他当然全都明白,可被如此直接的当面说出来,还是像被撕开了血淋淋的伤疤一样,痛的人发抖。
他明明已经早就被训练到几乎失去对痛觉的感知了。
嘉泓渊的手指动了动,他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一个被软禁在东宫的半废太子,一言一行,竟都由不得自己。
“十六,你是母后挑给孤的人。”
“十六……去吧,去休息吧,休息过后,快些回到孤身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