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2 / 2)

家有喜柿 作者晓月 7875 字 2022-12-18

潘冠霖安慰妻子:“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了。老二一定会没事儿的。大城市哪有那么容易回去?你下乡来到咱们这小地方,还嫁给我这个本地的,要走比别人更难了。”

宋家蕙不吭声了,可心里更酸涩的难受,只是一遍一遍地说:“我走不了,我的孩子一定得离开这儿,必须得离开这儿。”

到了医院的时候,老二已经奄奄一息了。宋家惠抱着孩子在医院里不眠不休地滚了一个月,终于把老二从鬼门关上抢了回来,可终究还是落下了病根儿,需要长期调养。

再次回到家,小老三这才算是正式被妈妈抱在了怀里,可是虽然是小婴儿,但是因为二姐一直都是病怏怏的,妈妈抱二姐的时候比抱老三的时候还要多,小婴儿不懂得什么,渐渐习惯了,吃饱了自己也能安然入睡,丝毫不缠着大人。

这一天,宋家蕙看着熟睡的小老三,对丈夫说起这孩子名字的事情。孩子刚落生的时候,顺着姐姐们的名字往后排,取名叫潘胜男。可经历了这些事儿,潘冠霖和宋家惠再也没了顺从父母拼个儿子的念头了。

望着自家院子里的柿子树,潘冠霖使劲儿地拍了一下大腿,郑重地宣布,老三就叫喜柿,潘喜柿。老大上学了,改名影响有点大,老二把名字也一同改了就叫潘喜红。

他们家的女娃们和男孩子比什么比,谁稀罕比啊?每个降生到自己家的姑娘都是一桩大喜事儿,都是喜柿,一串儿火红的喜柿儿。

宋家惠自从喜柿被婆婆送人一次后,心里就有了阴影。在那个年代,除了种地的农民,家家户户的夫妻基本上都是双职工,潘冠霖和宋家惠后来都在镇子上的学校里当老师。小地方,小学初中都在一个学校,老师少,学生多,两口子每人带好几个班,下班不是去家访就是要在学校里给不好好学习的孩子补习。

大女儿小时候是在镇上唯一一个大工厂的托儿所里长大的。每天看孩子的阿姨们把孩子装进一个大摇篮,从这头撞到墙那头儿,恨不得孩子们天天睡着。老二之前一去托儿所就闹病,大多时候都是跟着他们在学校里一起上班的。可如今老三来了,这生活确实玩不转了。

把孩子送到大城市里去生活,回到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再一次成了宋家蕙最迫切的愿望。把女儿送回大城市里生活,孩子不仅能享受到更好的医疗和教育资源,就连日常吃喝也丰富了不止一点半点儿,就拿吃水果来说吧,很多大城市的水果,他们的孩子在这边连见都没见过。

她能想到给孩子最好的生活,就是把她们送回大城市去。以前她就曾经多次写信和父母沟通过这个事情,但是都遭到了二老的拒绝。她知道父母从小对自己的感情很一般,可越是这样,她越是不平衡。

当初主动下乡插队,也是想尽早离开家,免得在家受气,后来当了好事有了固定工资,也会寄钱回家让父母知道二闺女有出息,希望他们记得自己好。她之前从娘家的到的爱越少,现在就越是不平衡,想要把孩子送回去的想法越是强烈。

四年一次的知情探亲假到了。潘冠霖和宋家惠带着三个女儿一起回天津探亲。然后宋家蕙顺便跟爹妈商量一下把老二放下,自己带着老大和老小回内蒙。

宋家蕙一共兄弟姐妹四人。大哥下乡时间早,去的地方离天津也近,一儿一女都是在潘家二老身边长大的。大妹和小弟还没结婚,但都已经上班工作了,父母也有退休金,帮带一个孩子并不是困难的事儿。

宋家二老敢留大儿子家的孙子孙女在身边,却不敢留二丫头家的闺女。老大下乡的地方就在HEB省,有个什么事儿,人家父母用不了多久就回来了。可老二家在内蒙那么遥远,万一孩子有个病有个灾的,他们老两口真负不了责啊!

宋家惠心里难受极了,听到亲妈的这些话,时不时地就泪流满面。凭什么大哥家的孩子都能在大城市,自己的孩子就得跟着自己回穷乡僻壤?同样都是亲生的,为什么爹妈的心都偏到太平洋去了?

“妈,我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也不会从几千里地之外,坐几天几夜的火车回来求你们。从小到大,我知道自己是家里最不受待见的,可以说从来没让你们操过一点心。一个城市孩子,下乡到内蒙种地,开荒,自学完成了高中学业,去镇上教书,结婚前有了工资就寄回家,给你们补贴生活,结婚生孩子都是我自己一个人。你们更别忘了,当初如果不是我去下乡,小妹和小弟也不可能都留在大城市,是我用自己的苦换来他们的甜。”

宋姥姥最头疼这个女儿,从小学习好但是认死理嘴巴不饶人,要说母女是冤家,大概说得就是她和这个二闺女。老三宋家维见二姐难过,也怕老爹老妈为难,更看着孩子们可怜,拍着胸脯保证以后会帮着爹妈抚养外甥女。三妹却不同意爹妈把体弱多比病的潘喜红留在身边,说这丫头病病歪歪地留在这几千里外的天津,出点啥事儿,谁也担不了责。到时候依着二姐的性子,还不得怨恨死娘家人。

就这样,三岁的潘喜红被姥姥退了货,潘喜柿在一岁多的时候就这么离开父母独自留在了新港。父母在她心中最早的印象已经记不得了,她只是隐隐约约地记得,自己一个人坐在楼下的台阶上,一个邻居的阿姨走过来跟她说:“囍柿啊,你妈妈带着小姐姐回家了,她不要你了。”

妈妈长什么样子潘喜柿不记得了,阿姨长什么样子她也不记得了,甚至当时姥姥家楼群的样子也是模糊的,她只记得自己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哇的一声哭出来,并且同样的声音和场景,经常反复梦中出现,让她哭醒过来。

上了幼儿园,所有小朋友都有爸爸和妈妈,只有潘囍柿平日里是姥姥姥爷接送,参加活动。她记得有一次上课的时候,老师让孩子们讲讲在记忆里自己和父母在一起最难忘的事情。小朋友们有的说父母带他们去游乐园,有的说给他们做大餐,有的说给他们买玩具,有的说自己生病,妈妈不眠不休照顾自己一夜。

有人说,父母带他们去饭店,把好吃的留给她,自己却舍不得吃。潘囍柿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她就编了一个故事,说妈妈给自己做过一个特别好吃的食物,用白米饭叠起的蛋糕,可好吃了。

小朋友们笑得直不起腰来,潘喜柿在大家的笑声中开始不知所措,后来也跟着笑了起来,可在很久之后她还记得老师看自己的目光,似乎有些复杂。

那时宋姥姥总爱看的电视里播的日本电视剧《排球女将》,里面的女演员叫小鹿纯子,一次女主在电视里哭着喊妈妈的时候,潘囍柿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大家问她是不是想妈妈了,她歪着脑袋左思右想根本想不起妈妈的样子,甚至妈妈代表什么,她也有些说不清,可她的心里就是觉得很委屈,那种感觉仿佛与生俱来,涌上心头的生活就想流眼泪。

时间一天天地流逝,宋家的外孙女,小潘喜柿越长越可爱,爸爸妈妈这个称谓在她的脑袋里越来越没有概念。那时大舅一家已经从河北的乡下返城回了天津,大舅舅顶替了姥爷的工作,二姨妈顶替了姥姥的工作,一家四口住进宋姥爷新分到了另外一个大偏单里。大舅舅家的哥哥姐姐搬走了。

家里只剩下潘囍柿一个小娃娃,那是她人生中的高光时刻。疼爱她的姥姥姥爷,已经工作却没结婚的三姨和小舅舅,大家经常都会给她买好吃的,逢年过节还会给她买新衣服,买玩具。六一儿童节的时候,她总能穿上商场里最好看的裙子,姥姥和小姨还会心血来潮用缝纫机给她设计服装。

五岁这年的夏天,三伏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早一些。小孩子总是被大人要求睡得很早,她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敲门。然后姥姥姥爷笑着推醒她问:囍柿,你猜猜谁来了?”

潘囍柿很不高兴被吵醒,闷声闷气地说:“查电表的吧?”

周围的人全都哄堂大笑,她不知道发生什么,只听到姥姥说:“快看看,你爸爸妈妈还有二姐姐回来了!”

爸爸,妈妈还有二姐姐?潘囍柿对这三个熟悉又陌生的称呼,感到十分不安。那个叫爸爸的男人过来亲了一下她的脸,她本能地瑟缩着,躲到了姥爷的身后,并且对这个亲在脸颊上的感觉,从心里感到排斥极了,甚至很不高兴。

那个叫妈妈的女人看起来比爸爸严厉,皱眉对着她说:“这么大了还畏畏缩缩的,一点都不像在大城市长大的,还不如你二姐。!”

潘喜红长得很漂亮,嘴巴也很甜,虽然只比妹妹大两岁,又在小地方长大,可能背下整本的《三字经》和《弟子规》唐诗三百首也早就烂熟于心,见到爷爷奶奶也亲近极了,九月份就要上一年级了,可这时已经认识了3000个字。

再看潘喜柿,平时里倒是快乐成长了,可基本上连字都不认识。大家问潘喜红将来要做什么,她大声说自己要和爸爸妈妈一样当个老师。潘喜柿懵懵懂懂,也跟着二姐说自己,长大也要当老师。

那时候的潘喜柿看到二姐眼中骄傲的神情,她生平第一次觉得老师这个职业是很了不起的,当了老师就会像二姐那样神气,自己就会像二姐那样被面前陌生的爸爸和妈妈喜欢。

潘喜红的童年就是在学校里,由父母和大姐一起看大的。她长大后,印象里依然记得自己没完没了地看着父母下课后给留校地孩子补习,接见调皮鬼地家长,有时还要跟着父母去家访……

她当时觉得家访最有意思的,有时父母是去学生家里告状,有时是去家里捉熊孩子继续补课,还有的是劝说贫困家庭的父母支持孩子继续念书,尤其是女娃娃。说到动情之处,宋家惠总会把喜柿被送人的事情说一次,她苦口婆心地告诉女孩子的家长们,要想男女平等,知识是唯一能改变命运的途径。当时很多家长都会说:“宋老师啊,你家三个姑娘,我就瞪着眼看你和你娃的命运最后是啥样的!”

宋家惠每当这个时候,都是立刻收起脸色的笑容,用最认真地口气说:“无论是我这三个姑娘,还是我教过的每一个学生,我敢打着包票说,只要孩子想学,我就尽自己最大的力气把他们教会。我这辈子没啥大的志向,就是希望我的学生在我的努力下,尽可能地多念几年书。”

多年后,大女儿和二女儿不负众望,小女儿潘喜柿成了宋家蕙心中的老大难。这个当初全家人齐心协力,千辛万苦找回来的孩子,也变成了再也融入不进这个家的编外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