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黎没有再理会他,也没叫他起来,转身大步走进了村子。
高尚和陆舫连忙跟上,霍琮落后他们一步,冷冷地盯着仍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沈江:“别忘了,季默只是你的前上司,陛下才是你效忠的对象。”
沈江嚅动了一下嘴唇。
他想说此次季默迁谪,路上定极为凶险,即使顺利抵达,边疆军营苦寒,时间一久,还不知陛下能不能再想起有这号人,终此一生,或许都再无返京机会……
但沈江最终还是把这些辩解咽了回去。
因为他知道,这些都不是他对陛下使心计的理由。他已经犯了锦衣卫大忌,若是季默在这里,绝对会把他抽到皮开肉绽。
他垂首道:“江知错,任凭陛下责罚。”
霍琮神色稍缓,但他不是郦黎,知道有些规矩必须要竖,“既然这样,那你自己去领罚吧,但别让他看出来。”
“是。”
“在那儿L磨磨蹭蹭干什么呢?”郦黎站在远处挥了挥手,冲他喊道,“快点过来,不然不等你了!”
霍琮抬头,“这就来。”
他加快脚步跟上,并肩与郦黎走在一起。
郦黎问他:“你跟沈江说了什么?”
“没什么,就敲打他一下,”霍琮似乎不太想讨论这个话题,望着四周的断壁残垣,他问道,“你进这村子干什么?应该已经没人住了吧。”
“我也不知道,”郦黎实话实说,“就是想进来看看。”
村落里雀然无声,到处是倾塌的茅草房、废弃的栏圈,路边还凌乱丢着一些染血的农具。
大概是当初罗登率军进村时,村民们绝望之下的反抗。
越往里走,郦黎的心情就越沉重。
其实这个村子里还是有人的,但一看就不是
原本季家村的村民,都是些无家可归的流民,借着陋室勉强度日而已。
他们见郦黎一行人穿得富贵,连家门都不敢出,躲在一扇扇简陋的门洞窗户后窥探着他们,像是藏在黑暗里的鼠类。
一个孩子饿得连路都走不稳了,根本没注意到他们,裸.着身子,迈着两条比玉米棒还要细瘦的双腿,摇摇晃晃地想要穿过道路。
郦黎看得心惊肉跳,甚至怀疑他下一秒腿就会折断。
刚想伸手把这孩子抱起来,突然,旁边屋内妇人发出一声尖利的喝骂,冲过来一把将他抱了回去。
有气无力的哭声很快回荡在寂静村落里,但持续的时间很短。
因为那孩子,明显已经饿到连哭都没力气了。
郦黎伸出的手僵了僵,重新垂了下来。
他上辈子有支援过一些贫困地区,但即使是在最穷的地方,也不曾见过这样的惨状。
倒是一些曾经为联合国工作的医生,唏嘘地跟他说过这些。
“你看到他们,才会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原来这么大,”那位朋友说,“都说人不如狗,在我看来,有钱人家的狗,活得可比那些孩子好多了。”
“抱着那些孩子的时候,感觉就和抱一只瘦弱的猫没什么两样,那已经不是营养不良了,根本就是一张骨头支撑起来的人皮!”
路过几亩薄田时,郦黎看到有老农在田地里耕种,日头并不算毒烈,他用羸弱瘦病的胳膊高高地举起锄头,重度脊椎弯曲的腰背几乎要被折断,锄头没入并不算肥沃的土壤,却只铲起了一小块地面。
老农摇摇晃晃地弯下身子,从地里拣出一块石头,头也不抬地丢到一边,然后继续重复着挥锄头、铲地的动作。
石头滚落在郦黎的脚边。
他忽然又想起了那日早朝,那颗停在自己面前、死不瞑目的村民头颅。
有什么区别?
郦黎想,大概是没什么区别的。
“陛下……”
身为户部尚书,高尚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被郦黎打断了:“别叫我陛下。”
他蹲下身,仔细辨认着田地里的作物,有不懂的就询问霍琮。
霍琮每一种都能说得上名字:黍、粟、稻子、小麦、大豆……他甚至还知道有些长势不好的作物,都是害了什么病,该用什么方法处理。
因为他曾在沛县劝农扶桑,改良耕种方式,为当地带来了一季的大丰收。
那老农不知不觉也停下了种地,走过来听他们谈论。听到入神时,他忍不住问道:“那这毛病该怎么治好呢?”
几人同时抬头看向他,那老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吓得把锄头一丢就要给他们跪下求饶,被陆舫一把扶住了。
“老人家,别紧张,”他牢牢地擒着老农的双臂,不让对方跪下去,“我们不是坏人,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老农两条腿直打颤,可陆舫的手太有劲儿L了,无论他怎么往下坠,那两
条臂膀就跟铁钳似的一动不动。
他哆嗦着问道:“你、你们要问什么?”
陆舫见他不跪了,松开手,退后一步站到郦黎身后。
郦黎简单问了他几个问题,比如是从哪儿L来的,为何会来这,家中有几口人等等。
“草民是河内人,家中有几亩天地,但连年天灾,收成本就不好,官府又突然派人下来,让俺们替王爷养孔雀……”
“等等,养什么?”郦黎还以为是自己耳背听错了,“不是养鸡养鸭,让你们养孔雀?”
他皇宫里都没孔雀,那个什么王爷,就算真偶然得到了一两只,那肯定是当宝贝似的供起来,怎么可能叫一个老农民去养?
霍琮:“我也听说,樊王郦淮好孔雀,人称孔雀王。若不是因为天生腿瘸,他大概是最有资格登上帝位的宗室血脉。”
“对,”老农再麻木,脸上也不禁浮现出一丝愤恨之色,“因为樊王喜欢孔雀,所以他造了个园子,要在里面放一千只孔雀开屏给他看,可俺们连肚子都填不饱,哪里来的本事养活这么精贵的祖宗?”
“俺去恳求官府老爷能不能给点酬劳,但那帮老爷说,能为王爷养孔雀是俺们这些贱民的荣幸,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居然敢要酬劳?当场就把俺用棍棒打了出去,在家养了一周伤才能下地。”
“后来官府又派人来催,俺没办法,只好领了那枚孔雀蛋回家,连睡觉都跟着它一起,结果、结果……”
老农挤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孵出来的,居然是只鹅!”
“俺想去要个说法,那帮人却倒打一耙,说俺私藏孔雀,除非交够钱,才肯将这事放过,不然就要俺把家中妻女和几亩田全部抵上还债,”他哑声道,“俺不想,就带着一家人连夜逃了。”
“听说京城有皇帝,俺就带着一家人直奔这儿L来,都说皇帝是青天大老爷,俺这辈子种了几十年田,啥稀罕事没见过,倒还真没见过皇帝长啥样呢!”
郦黎安静地看着他絮絮叨叨。
老农似乎很久没跟人说过话了,方才还害怕的要死,见郦黎他们没有伤害他的意思,那张满是沟壑的沧桑老脸上,竟焕发出一种别样的神采来。
他眉飞色舞地说:“俺一辈子都没出过县城,没想到外面这么大啊!俺碰到好多跟俺一样的人,他们也都是逃难的,还有人跟俺说,只要信什么黄龙教,天元仙人就会保佑俺们的。”
“俺给了他一个饼子,换了一个牌子,每天都朝它磕头,求仙长保佑……”
“可惜半路上,我女儿L还是病死了,老娘和妻子也饿死了。儿L子太小了,我不会照顾孩子,只会种田,把他放在家里,回去的时候,脸被老鼠啃了一半,也活不成了,我就把那牌子丢了。”
老农扯了扯嘴角,冲他们憨厚地笑了笑:“现在就剩我一个,种地就轻松多啦,饿了喝口凉水就行,再不济就摘点野果,日子不就这么过嘛。”
他说完,高尚突然噗通一声,脸色苍白地跪在了郦黎面前。
“陛——公子,我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