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贫民窟成长起来的,那里的景色,恐怕你永远也不会了解。”洛希沙哑地说,“塞西娜城是什么样子,并不需要你来说教,因为每个贫民窟的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会被上一课,那堂课的主题是……正直的代价是什么。”
罗伯特愣了下,止住了滔滔不绝的话语。洛希的反应和他预期中截然不同,他忽然找不到该从哪里继续下去了。
“这种课程不像繁华区的孩子们接受的教育那样简单,没有贴着花朵和星星的计分板,没有载歌载舞的课堂,盛着香甜南瓜粥的小碗。贫民窟从来就不温柔。”洛希走近了几步,直视着罗伯特,“只要你出生在贫民区,就必须在懵懂的年龄作出判断,看是不是要抛弃与生俱来的良知。”
“很多人在茫然无知的情况下做了选择,然后再也不能回头。我看见无数鲜活的生命在贫民窟陨落,在欺诈、奸淫和杀戮中不断循环。即使后来被送到了福利院,也只不过是从一重地狱来到了另一重地狱。
“所以罗伯特,我所见的城市和你眼中的没有两样,只是我们之间的区别在于,你尝到了遵循丛林法则的甜头,在姗姗来迟的这堂课里,你抛弃了良知。
“但我永远无法与那样的规则和解……我比你更憎恶这座城市和它的规则,却喜欢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洛希轻声说着,期冀光芒的余烬在眸底慢慢消失,“我原本以为,我们可以成为改变那些规则的伙伴,不只是很好的朋友,更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他微不可闻地笑了笑,那双漆黑的眼眸里,信任的色彩淡褪了,只剩下不知是对罗伯特还是对自己的讽刺。与通常的直觉不符的是,洛希其实是个格外狠心的人,愿意包容朋友间一次又一次的争吵,却容忍不了观念的彻底相悖。
即便再怎么纠结不舍,他也会将这段友情斩断,就像是拔除花园里有害的杂草。
那种审判般的高傲刺痛了罗伯特,后者如同被击中要害,暴跳起来:“改变那些规则?改变塞西娜?洛希,我从来就没说过这种梦话,一切都是你自己妄想出来的!”
罗伯特冷笑着说,声线扭曲,“你不妨好好回忆一下,从头到尾,我都没向你作过任何承诺,你一厢情愿地把我拉进你的乌托邦世界,却来指责我背弃了良知?”
“你是为了什么才投身于研究仿生人的事业,你自己明白。”洛希平静地说,“是为了权势,还是为了钱财?恐怕都不是吧。在我遇见你的时候,你刚被那个富有的家族赶出家门,对名利毫无概念,你所做的努力,都是为了完成你的作品——只是因为这么简单的理由而已。”
“因为这么简单的理由,你就认为我是个纯粹的科学家,是个志同道合的人?”罗伯特感到无比荒谬,“听着,洛希,我没有义务帮你实现理想,也没兴趣听你讲童话故事。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很清楚,不需要你来告诉我。”
“那么,你是什么样的人?”洛希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他已经不认为这样的谈话有延续下去的必要了。
“也许你说得没错,我那么努力地从事研发工作,是为了完成玛丽·洛;我想把仿生人的应用推广到全城,我想改变塞西娜的历史,突破生产力的界限,这些都没错。”罗伯特说,“但是你的的确确看错了我,我做的一切,跟底层的苦难没有半点关系。我丝毫不关心那些贫民窟的寄生虫会怎么样,蛆虫本来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洛希的睫毛有些微颤抖,很快又恢复镇定。他深深吸了口气,等着罗伯特的下文,事到如今,无论对方说出什么样的话,他都不会惊讶了。
“从最开始,我的目标就是证明给那位充满控制欲的父亲看,就算没有家族的帮助,我同样能获得成功。权力,钱财?在最初的时候,我确实没把它们放在眼里,因为那是我本就拥有的东西。
“那时我唯一的目标,是建立起我的商业帝国,狠狠地打家族里那群老顽固的脸。可是后来我体会到了……家族提供给我的资源是多么重要,我可以跟在父母身后,自由出入繁华区的任何一场酒宴,享受明星和名模们的追捧,任由那些白痴富家子弟巴结。
“但当我离家之后呢?嘭,这些场景就像烟雾一样消失了。”罗伯特摊开手指,往上面吹了口气,“相信我,洛希,如果你曾经体验过地位带来的便捷,就不可能摆脱这种畅快的感觉。凌驾在他人之上的感受是会成瘾的,这些年无权无势的生活,让我觉得分外憋屈。”
“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洛希的语气冰冷,“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同意你的观点,也不代表我会原谅你的罪行。”
他抬起指尖,敲了两下玻璃,挤在水面上争夺饵料的热带鱼便倏忽四散,“你知道在我眼里你是什么吗?一个懦夫。一个失去了特权就惊恐万状的懦夫,一条……只知道贪婪掠夺、吞食饲料直到把自己撑死的游鱼。”
罗伯特的脸孔刹那间阴暗下来,又极快地变回正常:“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其实这只是因为你从未拥有过名利吧?你的父母给不了你这些,所以你拼命地对自己强调,它们是蛊惑人心的魔鬼。”
他满意地观察到,提及“父母”一词时洛希骤然扬眸,用一种痛楚的眼神瞪着他,仿佛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罗伯特回到办公桌前,拿出支票簿翻开,在金额那栏里填上数字。
“不过,要是我能给你这些呢?”罗伯特签好了姓名,撕下支票掂在手里,玩味道,“你还会这样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