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在京城,居然连个宅邸都没有,只能租别人家的房子住!
温成张皇后去世后,张家就连房租都付不起了,只能上书乞求朝廷推恩。
仁庙这才下诏,让有司按月给付房租九十千。
换算下来,也就一百二十贯一个月。
嘉佑时,这些钱可能还够张家人在汴京城租一个相对体面的房子。
但现在嘛……
恐怕只能去新城的边角地,才能租一个足够张家几十口人住的房子了。
最让人寒心的,还是张尧佐的嫡子张山甫,他也是四朝老臣了。
一辈子都是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的做事。
最后官终枢密院都承旨。
然而,张山甫致仕的时候,朝廷却没有恩荫其子孙,没了张山甫的俸禄,张家在汴京城的日子过的越发拮据。
后来还是文彦博看不下去,在去年和当时的同知枢密院事安焘说了这个事情,安焘趁着新君即位的时候上书,才给张山甫的子孙争取了几个恩荫官的名额。
文彦博怕不怕文家也被过河拆桥丶卸磨杀驴?
当然怕!
所以,他需要得到一些态度上的保障。
忐忑中文彦博看到了小官家站起身来,满脸欢喜的道:「太师若能使文爱卿出面,自是最好不过了!」
「朕早就听说,太师诸子之中,以阖门通事舍文贻庆及故承议郎文及甫最贤,早欲重用!」
「奈何太师高风亮节,屡次推辞朕的任命。」
「如今太师既首肯,使文君出山,朕心实喜!」
「得文君相助,大事可成也!」
文彦博听着赵煦,将他最喜欢的两个儿子的名字丶职务,流利的说出来后。
内心顿时欢喜起来。
且不管未来如何,就是现在的这个态度,已经值得文家下场了。
于是拱手而拜:「陛下爱幸犬子,老臣感激涕零,必教犬子用心王事,为陛下牛马走。」
赵煦微笑着,看向文彦博,问道:「太师现在可以回答朕了吧?」
「东南西北四个抵当所,太师喜欢哪一个?」
文彦博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拜道:「老臣一切唯陛下之命是从!」
「善!」赵煦点头,便道:「朕明日要出幸开封府,文君可随驾而行。」
「臣谨遵旨意。」
……
送走文彦博,赵煦摩挲了一双手,将那些抄录着三朝宝训文字的元书纸拿在手上。
「熏娘。」赵煦看向一直侍立在旁的文熏娘,吩咐道:「明日随朕一起去开封府吧。」
文熏娘当即盈盈一福:「诺!」
「准备一下将要带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明日交给文及甫,让其转交就是了。」
文熏娘抬起头,小脸红彤彤的,琼鼻一抖一抖:「官家知道了?」
赵煦笑起来:「朕若连自己身边的人在做什麽都不能察觉,何以治天下?」
说着,他就瞥了瞥文熏娘身上的穿着。
朴素简单褙子,抹胸用的也只是寻常的绢布,一张小脸不施粉黛。
他凑过去嗅了嗅。
这次辽使来朝,带来的国礼之中,有辽国特产的玫瑰香油三十瓶,赵煦赏给了文熏娘一瓶。
然而,在文熏娘身上,并没有闻到玫瑰香油的香味。
所以……
事实已经呼之欲出了——她卖掉了。
至于卖给谁?
这还用问吗?肯定是宫外那些人。
大宋是一个商品经济发达的封建王朝。
这不仅仅体现在民间,也体现在官场上,还体现在宫里面。
早在大宋立国之初,东华门外就已经形成了一个专供大内妃嫔丶内臣丶女官们出售丶采购商品的小市集。
在那小市集只要有钱什麽东西都能买到。
久而久之,这个小市集,居然发展成为了和汴京城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大会以及土市子丶马行街丶潘楼街这样的超大市集一样的交易场所。
甚至在元丰时代,直接在这里出现了堆垛场,用来充当商品仓库,而且这个堆垛场还是赵煦的父皇,亲自下令开辟的。
没办法!
东华门外的这个堆垛场真的赚钱啊。
文熏娘却是被赵煦忽然的凑近,吓了一跳,就像被抓到了现行的小偷一样,小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官家……官家……」
「臣妾有罪。」
赵煦哈哈笑了一声,道:「熏娘挂记母亲,何罪之有?」
上次带文熏娘回文府一趟后,赵煦就发现了,这个小小姑娘开始偷偷的存钱。
俸禄丶赏赐,都被她存了起来。
就连两宫赏给她做衣服的绸缎丶绢布,也被她偷偷藏了起来。
显然,她是想有机会带回去给其母的。
文熏娘的生母,赵煦上次见过了。
虽然穿着打扮不差。
可脸上的皮肤和手上裸露在外的茧子,却说明她在文家过的不好。
甚至可以说差!
石得一的探事司,也报告过,文家下人们谈论的文熏娘入宫前,其母子生活境遇。
除了有一个厢房住外,其他一切都和下人一样。
母女两人,相依为命,据说感情很好。
通过一些调查,赵煦知道了,其母女为何过的这麽差的原因。
文宗道的正妻,是个醋坛子。
而文宗道本人,则以惧内闻名。
本来,这没什麽,文宗道只要守规矩,学习沈括好榜样,说不定他们夫妻生活会过的非常幸福。
奈何,文宗道除了惧内,还喜欢沾花惹草。
这就是文宗道的问题了。
你不能既惧内,又风流。
好好的纯爱番,变成了后宫番。
偏偏女主还是个和西园寺世界一样有着强烈占有欲的女人。
老实说,文宗道没有变成诚哥,真的要感谢他出生在大宋,而且有一个好爹。
自然的,手握大权的正妻,对文宗道带回来的狐狸精和野种会想尽办法的苛待丶虐待。
也就是封建礼法管着,她不敢太出格。
否则,文熏娘母子根本活不了!
文熏娘听着赵煦温柔的安慰,眼泪大滴大滴的掉下来,心中的委屈与不安,就像洪水一样喷涌而出。
「呜呜呜……」
小姑娘抽噎起来。
「不哭!」赵煦伸手,拨开文熏娘的发丝,看着她那泛红的眼睛,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轻声道:「以后朕会保护熏娘的!」
文熏娘听着,抽噎的更厉害了。
赵煦见着,也没有什麽好办法,只能是轻叹一声。
却不知,他的这个举动,落在殿中内外的内臣丶女官眼中,让这些人纷纷感动。
没办法!
高高在上的天子,基本不可能和下面的人共情。
可现在赵煦却表现出了能与人共情,甚至能忍受在他面前倾诉委屈丶哭泣,还会安慰人的特徵。
这是什麽?
这就是仁!
至少在下位者眼中是这样的。
……
文彦博乘着肩舆被文贻庆抬着,回到家中。
进了门,他正想将文及甫叫过来,叮嘱一些事情。
但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事情。
「官家为何会将贝州的事情,也抄录下来。」
「而且只抄录当年老夫平贝州的事迹?」
直觉告诉他,这不简单。
这里面肯定有着寓意丶暗示——小官家已经证明了,他不会无的放矢。
所以,贝州王则之乱,和现在的事情有什麽联系?
文彦博忽然醍醐灌顶。
「弥勒教!」
王则之乱,就是假借弥勒降世的名义发动的。
而这些年来,大宋其实饱受着民间淫祀与宗教活动的困扰。
偏偏,现在大宋天下州郡,但凡商业兴盛之地,必有大寺,大寺必有质库。
大和尚们,一手质库,一手兼并。
历代官家忌惮不忌惮?
当然忌惮。
不然也不会一直养着抵当所了。
现在官家要扑买抵当所,剑锋所指,就是质库。
所以,官家的意思,就是要让扑买后的抵当所,尽一切可能削弱丶打压质库!
想到这里,文彦博感觉一切都有了解释。
「原来如此。」
「难怪了,难怪了!」
文彦博想起了,官家扑买抵当所首先找的人。
曹佾丶向宗良丶高公绘。
这是外戚勋臣!
然后,找到了他这个四朝元老丶太师丶平章军国重事!
这就是士大夫!
不止如此,官家还拿着三朝宝训,摘抄出来的圣训丶宝训给他看。
当时,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以为是在施压,甚至是在威逼利诱。
如今想来,文彦博叹息一生。
「这哪里是给老夫看的?」
「是给天下人看的!」
「此乃敬天法祖,也是以圣继圣,绍圣绍述!」
这等于递给了士大夫们一把刀子,一柄利剑。
可以将大和尚们的一切不满与反对,压制的死死的刀子,也可以让他们瑟瑟发抖的利剑!
文彦博对此可太熟悉了。
这不就是士大夫们,过去拿着圣人经义,威逼天子丶外戚丶勋贵的手段吗?
逆练圣人经义了!
「若再算上武臣……」文彦博喃喃自语起来:「外戚丶勋贵丶士大夫丶武臣,全部入局!」
「整个大宋朝野,形成合力,围剿质库!」
「将质库之利,从僧人手中,拿到士大夫丶武臣丶勋贵手中……」
文彦博感觉自己懂了。
这是一盘大棋!
恐怕,在先帝的时候就已经酝酿着要做了。
这是肯定的!
自太祖以来,历代赵官家眼红大和尚们的质库之利,不是一天两天了。
可始终找不到下嘴的地方和机会。
先帝自然不会例外。
所以,文彦博猜测,先帝时肯定就在谋划着名今日的这盘大棋,甚至已经有了雏形。
可惜,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来得及落实。
于是此事就落在了继承先帝基业,同时又少年聪慧的少主身上。
少主在敏锐的观察了一年多后,终于决定执行先帝的筹划。
就是不知道,这些部署,有多少是先帝的意图,又有多少是当今自己完善的。
但,文彦博知道,此事必成!
因为,士大夫丶勋贵丶外戚丶武臣,一旦形成合力。
大和尚们的质库,就会迅速土崩瓦解。
甚至可能来不及反抗,就被碾压。
至于,那些信佛丶崇佛的官员丶贵族,会不会帮大和尚们一把?
文彦博自己就信佛丶崇佛。
所以他很清楚大部分人都会和他一样的。
「僧人,就该青灯古佛,恪守戒律!」
「出家之人,四大皆空,岂能沾染外物,为铜臭所污?」文彦博双手合十,礼赞了一声:「阿弥陀佛!」
「佛祖知道了,也会支持老夫的。」
「老夫这是在替佛祖清扫山门尘埃,还诸佛道场一个清静!」
是的!
质库这东西,充满铜臭味,当世僧人的佛法修为,不够精深,恐怕没有一个把握得住的。
还是得让老夫这样,满腹圣人经义,修持禅法数十年的君子正人来!
这样说着,文彦博就变得神采奕奕起来。
因为他发现,这个事情,若果然如他所想。
那他在士林的声誉与名誉,非但不会受损,甚至可能变得更加光彩。
因为,他这是在给所有人谋福利!
一旦汴京城的抵当所成了。
天下州郡肯定会跟风。
所有人,都将参与到瓜分质库的浪潮中。
所有人都将满意。
士大夫丶勋贵丶武臣丶外戚们赚到了钱。
天家消除了大和尚们,利用质库的钱帛与宗教的力量,煽动无知愚民,造反的风险。
赢麻了!
只有大和尚们受伤的世界就这样达成了!
想到这里,文彦博当即对文贻庆道:「速速去把文及甫叫来。」
「老夫要与他仔细叮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