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这过程中,多少农户破产,多少人妻离子散,多少人家破人亡,就不在宰执们的考虑范围内。
因为他们已经见惯了。
从景佑年间,黄河决口丶改道以来。
大宋天灾频发,水旱接替而来。
两次回河,每次都造成了百万规模的流民群体。
而被大水淹死丶冲走的军民官吏,也是百万为单位。
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
宰执们,也就不在乎了。
反正,只是数字而已。
慈不掌兵嘛!
甚至,对一些人来说,天灾还是一个捞政绩和敛财的机会。
旁的不提,每次天灾过后,大量农民破产,土地价格暴跌。
这都是赵官家们大肆兼并的好机会!
是的——你没有看错!
大宋最大的地主,压根就不是地主阶级。
而是官府,准确的说,是皇帝老子!
元丰六年,户部奏报,大宋天下州郡在册垦地总计七百二十馀万顷,其中官田数量,三十二点二万顷,占总田亩数量的百分之四点三。
然而,这个数据并没有将朝廷拨给各地州学的学田丶官员的职田以及拨给沿边弓箭手的屯田丶太仆寺掌握的牧地包括在内。
若算上这些数据……
官府手中的官田数量,肯定会突破五十万顷。
什麽叫宫有制经济?
这就是!
所以,旧党的批评,其实不是没有道理的——皇帝你都有这麽多财产了,还要拼命往自己嘴里扒拉,吃相很难看的!要点脸好不好?
当然了,官田并非是属于皇帝个人所有。
其性质,也并非一成不变。
总的来说,大宋的官田政策,执行的是——低价买入,高价卖出的政策。
朝廷经常会大量抛售官田,将筹集的钱,用于工程建设丶水利建设。
遇到灾情,自也是第一时间,大量低价入手土地。
甚至于,直接将逃荒的灾民的土地没收!
若赵煦没有在现代留过学,他也只会按照老办法来处理这个事情。
然而,他在现代留过学。
所以,他很清楚,按照老办法做的后果——整个淮南路的经济,都会重创。
没有十来年,无法恢复过来。
损失的赋税和失去的人口,更是不可估量。
而且,他已经花了大价钱赈灾了。
甚至连节操都丢到了地上,让宋用臣在淮南路大搞勾栏丶赌场,搞得宋用臣的名声现在彻底坏掉了。
士林之中,现在给这位大貂铛的新外号是——勾栏大使。
而禁军们则呼其为:扒皮昭宣。
谁叫他在淮南路,明目张胆的,大设勾栏丶赌场,以至于很多禁军军官,不止把修河丶凿井赚的钱全搭了进去,甚至还欠了一屁股帐!
至于登莱的英雄好汉们,更是不止把钱搭了进去,连人都搭进去三五千!
新的一批好汉,现在已经乘上了船,在南下广西的路上。
赵煦搞这麽多事情,牺牲这麽多。
怎麽可能愿意走老路?
实际上,石得一丶郭忠孝,选择在赵煦下经筵后来汇报,是赵煦早就安排好的事情。丶
赵煦看向两宫,心中想着,自己这次为了赈灾,命户部和封装库各出一百万贯为本钱,又命蔡卞从江淮六路发运司,截留漕粮一百万石,为赈灾籴本。
他的眼眶就开始发红,泪珠开始翻滚。
两百万贯铜钱啊!
一百万石稻米啊!
都是朕的钱!
朕的心好痛!
两宫看到赵煦的神色,却是有些慌张了。
尤其是向太后,赶忙抱住赵煦,柔声问道:「六哥,六哥,怎了?为何忽然哭了?」
太皇太后也赶紧上前,蹲下身子,抱住赵煦,安慰着:「官家莫哭,官家莫哭。」
赵煦抽泣着,哽咽着,伸手抱着向太后,回头看着太皇太后,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下来。
两百万贯铜钱在他心中蹦蹦跳跳。
那可是两百万贯!
他在靖安坊,费尽心思,甚至丢掉节操,也才捞了这麽点钱。
而蔡卞截留的漕粮,更是个天文数字。
那可是一百万石稻米啊!
即使是按照汴京城被补贴的米价计算,也是差不多两百万贯。
两者相加,都快赶上文彦博的嫁妆了!
这麽大的付出和牺牲,要不捞点什麽回来,岂不是亏死了?
「太母……呜呜呜……母后……呜呜呜……」
「我想起了祖宗们的圣德……」
「吕相公说了,祖宗的圣德,光耀如日月,仁祖丶英祖还有皇考在时,以天下苍生为念……」
「李侍读言,皇考在日,无一日不以苍生为念,于是,厉行节俭,四季常服不过三五件,宫中所用,皆百姓日用之物……」
「如今,淮南遭灾,百姓衣食无着……」
「我只是想着此事,便深感惭愧!」
「书云: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定是我年幼德薄,未能行仁政,辜负皇考圣德,以至上苍加罪,示警于我……」
「呜呜呜……」
「上苍若罪,就罪我一人吧!」
「为何要伤淮南无辜百姓?!」
此时此刻,赵煦的演技全面爆发。
泪水丶抽噎丶哽咽,与断断续续的哭诉丶羞愧,交杂在一起。
听的两宫也都跟着哭起来。
左右更是全部跪下来请罪。
石得一丶郭忠孝,更是马上俯首磕头,连头都磕破了。
「臣等死罪!死罪!还请陛下将息御体……」
向太后更是抱着赵煦,一边哭,一边安慰:「六哥莫哭,莫哭……」
「这和六哥有什麽关系?」
「是母后的错,都是母后的错。」
太皇太后也只能跟着将责任,往自己身上背:「官家,这都是太母的错,太母的错啊。」
没办法!
虽然说,大宋的士大夫们,自己早就不信董仲舒的那套腐朽落后的封建迷信了。
但他们却一直在忽悠着皇帝,要皇帝相信。
皇帝自己也知道,但只好配合着表演。
因为,皇帝需要藉助儒家的天人感应理论,来愚弄百姓,维持统治。
天人感应这套理论,虽然很糟糕。
但它在维持稳定统治,减少叛乱方面,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你出生的时候,有异香吗?有红光吗?有龙吟凤鸣吗?你的身体有什麽特殊的地方吗?
都没有?
那你造什麽反?!
于是,在大宋大部分的农民暴动,打出来的旗号,都是『反贪官不反朝廷』。
而且,基本上朝廷一招安,就都降了。
自从国初平定了蜀地的王小波丶李顺起义后,大宋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波及一路的农民起义。
反倒是,军士暴动和弥勒教等秘密地下教会,成为了大宋王朝的隐患。
但这些家伙,没有农民的支持和配合,是不可能成气候的。
哪怕是当年的贝州王则之乱,也不过尔尔。
只能说,赵官家们在维稳方面,点满了天赋树。
如今,赵煦逆练天人感应,拿着天人感应的理论,将一切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
这摆明了,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什麽天灾丶内省丶愧疚。
什麽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一人。
什麽『要罪只罪我一人勿伤我百姓』。
这不就是拿着儒家的剑,架在满朝文武的脖子上?
然而,能看破的人,不会太多。
就算看破了,也只能捏着鼻子,配合他表演。
他的年纪,他的身份,他一直在天下人面前伪装出来的形象,让他现在表演出来的一切,天衣无缝,没有人敢怀疑。
事实上也是如此。
他这一哭,两宫首先就撑不住了。
太皇太后赶紧下令:「石得一,还愣着做什麽?赶快去请宰执元老们,到福宁殿来议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