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一时竟没法反驳,闷闷地偏过头,不太想理她。
「因为我十几岁时也是这样,总会一个人想些没答案的事。」女子坐下来倚着栏杆,给他斟了一杯清酒,抬手递去,「一个人是不会在十几二十的年纪看清世界和自己的,多思无益。」
裴液沉默一下,轻笑道:「也是,像许馆主三十多了,却也都不知道『吞铁丸』是怎麽回事,可见世上还有太多未曾知见和经历的事,我确实暂不必为这种事情烦忧——」
「谁三十多了?」
「……」
「……」
女子清眸没什麽神色地看着他,提壶的手就停在半空,桌上有些安静。
「你刚才自己说……」裴液抿了抿嘴,回头看了看湖面,又回过头来,「哦,没有就没有嘛。」
许绰把斟酒的动作做完,又抬头看他:「我哪里像三十多吗?」
她好像确实有些在意,裴液有些心凉地想。
「没,那个,因为许馆主即便三十多了,也一定瞧不出来。」裴液缓慢道,「所以,现在也就跟三十多没什麽分别……我是说。」
「我今年二十三。」许绰道。
「……」比他想的确实要年轻三四岁。
「那,对许馆主来说,这个问题也会迷惘吗?」
「不会。」许绰乾脆道。
「啊?」
「如果能赢,我就一定选择赢,如果不能赢,我就想尽办法去赢。」这位清雅从容的女子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淡,「我要做的事情,当然比所谓『真理』重要。」
「……可是……」
「我已习惯了每个站在对面的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我不大去听,很多时候也并不在乎。」许绰偏头看向他,「我想你也应该这样。」
「……」
「这件事的胜负,对我很重要。」沉默良久,夜幕已经垂下,星月挂在天上,女子伸展了下双腿,轻声道。
裴液沉默了一下:「我能问为什麽吗?」
女子确实从未告诉过他她想要的事情,一直以来她说他们会一起杀掉燕王,两个月来他们确实也一直这麽做……但除此之外,裴液绝大多数时候并不知道她的目光落在什麽上面。
许绰笑了一下,看他一眼:「当然。」
「我的处境其实并不是很好,虽然我总在你面前尽力扮做无所不能的样子。」女子轻饮一口,「这是我谋划准备了很久丶也赌上了很多东西的一次反击,此事若成,我们就能真正在神京立住脚跟,以之为支点舒展腰脊丶伸开双翼……龙门一跃。」
裴液安静听着。
「而若败了,形势就会变得很差很差,或者说是绝境也不为过……你知道神京是片鱼蛟潜跃的万流中心,在这里一旦倒下,会有多少张嘴咬来其实难以估量。」许绰轻轻一笑,「那天我说事败后你可以卖艺为生,未必全是虚言。」
「多谢馆主到那时候还保我一命。」裴液抿了抿唇,「原来馆主把形势削得如此陡峭。」
「舞阳死灰人,安可与成功!」许绰一笑,一挥袖满饮此杯,颇有古君风采。
她搁下酒杯,眉眼神情很淡:「因为在此事的背后,还有些深沉庞大的争夺……是嗣位的事情。」
裴液静听。
「我还是说,你若见得多了就知道,神京的千波万浪其实很简单,来来回回都只是那几件事情。士与五姓有政治权力的争夺,新军与旧军有兵权待遇的矛盾,新名门与旧世家也有数不尽的争端,但每个有自己目的的群体,最终其实都要依靠一样东西来达成。」许绰看向他,「皇权。」
「……」
「大唐麒麟立国,唯契李姓,五世家虽各有一份麟血,但其不增不减,亦不与血脉融合,并无聆听天意的为皇资质。唯有李姓,麒麟血会随血脉传承,此李氏大唐所以不灭也。」许绰道,「但是兄弟姐妹间亦禀赋不一,圣人子嗣中麟血亦有浓有淡,麟血越浓,越能解麒麟所传之天意,因而嗣位选择不以长幼,而以另一标准——能传麒麟之诏者,方有资格立为储君。」
「唔,这个标准很高麽?」
「不是很低。唐皇子女们在成长中会经历很多次正面侧面的麟血检定,但最重要的还是明年春天的那一场麟血之验。」许绰缓缓道,「麒麟将亲自垂目,挑选与它亲和的下一任契者,可以几乎没什麽误差地看出哪位与麒麟的契合最为牢固密切。」
「那这个人就是太子吗?」
「也还有许多其他方面的考量,不过于此得胜,确实已至少手握六成胜率了,若得胜得多,就更无疑义……不过暂时来说,天理的事情和这关系不大。我们抬起士人阶层丶推元照登上相位,是为了在朝堂上有所支撑。」许绰望着天空缓缓说着,「如今李知受五姓支持,几为天定,我需要嗣位有所变动,这就是一切的原因。」
……当然也就是残酷的理由。
裴液缓缓点头:「那你想要……哪一位皇子……嗯哼呢?」
其实裴液从没想过丶也没准备过参与这种事情,但他看过许多话本,里面的人谈及这种事时都仿佛忽然哑了嗓子,于是他也偏头低声,向许绰耳边问道。
怕说得太清楚,还故意含糊个词,用手势往上指了指。
许绰再次感觉他有时候真像个小孩儿,抿了抿唇忍住没笑,也偏了下头,小声道:「九皇子。」
「啊?!」超大一声,几乎引得旁边绿华台上人都看过来。
裴液震惊地看着她。
「为什麽……凭什麽是他啊?!」裴液几乎跳起来。
许绰乐不可支,还得连忙拿扇子抵住他嘴,告饶道:「你快小声些,是我逗你的。」
「……」
「那你觉得,是谁好些?」
「我又不认得几个。」裴液觉得她的「逗」很莫名其妙,微微翻个白眼,但下一刻他有些蹙起眉来,「不过,那位四皇子若真如所说,做皇帝难道不好吗——他什麽事都知道,又以大唐为重……唔。」
许绰又把扇子挡在他嘴上,认真道:「小孩儿不要多想。」
「……」
「我且不告诉你,你先赢了这场再说。」女子收回扇子摇摇头,饮罢最后一杯,一壶清酒已见底了,其人颊色正如那夜小楼台上。
裴液总觉得这种时候她就活泼很多,不大像平日的样子,不过今夜倒没有投壶玩了,许绰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好了,我要回去睡了,再会吧。」
「……我们不是住一处的麽?」
「不许,你要去天理院用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