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9章 树与树懒(上)
在崔小明的视线之中,餐台边的年轻人差不多是一座雕塑。
他站在富态的中年人身边。
两个人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身体姿态。
杨德康,曹轩的私人助理,富态的脸上满面春风,水晶吊灯的光线涂抹在他的脸上,印衬出了一整层的油光,身体充斥着活泼的动感,讲起话来,在那里不停的摇头晃脑,像是得了多动症一样。
顾为经,他的竞争对手,则动也不动。
他的后背椅靠在宴会厅琥珀色的墙面上,肩胛骨舒展的很开,侧头望着会场,远离人群。
父亲形容顾为经的模样像是一只手足无措的鹌鹑。
这是个十分错误的形容。
鹌鹑是温顺的丶乖巧的丶敏感的动物。
它们结伴而行三五成群的生活在一起,需要挤在一起而获得温暖。
被种群驱逐出去的鹌鹑经常是打斗的失败者,它们在清晨的田野中用渴望的目光凝视着同类们啼叫的飞起,鸟喙上的乌黑瞳孔中,带着对融入其中的羡艳和渴望。
崔小明没有在他的身上,感受到这种羡艳和渴望。
一个心中充满羡艳的人,不应该拥有这种舒展的身体姿态,同样不应该拥有这种雕塑一般的沉静与稳定。
他不适应这里。
所以。
他驱逐出了种群——是森林外的空阔平原之上,被禽鸟将种子带着隔外遥远的一棵孤独的榕树。
抛除别的不谈,崔小明欣赏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富有艺术性,艺术性的萧索与艺术性的孤独。
对方的独特个人气质,就是榕树的根与茎,他身上的那套并不合身的藏色小西装,是树上尘土丶落雪与斑驳的树皮。
他手中所拿着的香槟杯?
那不过像是被路边偶尔跑过去的活泼土狗,随口叼过来的别出的松果罢了。
崔小明的目光落在那边太久,崔轩佑以为他是在看老杨。
曹轩的私人助理啊……那确实是值得他们父子打起精神来,郑重对待的人物。
「见鬼。」
光头艺术家忍不住在嘴里嘟囔了一句,「怎麽会在这里遇上杨德康?他不是一直都在汉堡跟在曹先生身边麽?他怎麽亲自过来了?难道曹轩本人这次也来了新加坡?为了一个十八岁的小孩子的画展。怎麽可能。」
「我不知道曹轩有没有来,但我们不是已经知道了,为了那篇论文,新加坡双年展的主办方特意邀请《油画》杂志为顾为经和酒井胜子做一期专题采访,地点就在新加坡的滨海艺术中心。听说打招乎运作这一切的是曹轩的四弟子刘子明。曹轩确实欣赏对方,这大概是做不得假的。」
崔小明想了想,依旧是那副平平淡淡的姿态。
「那场采访——我们不是已经知道另有隐情,据说刘子明并不喜欢他,连酒井一成的女儿也甩了他。」
崔轩佑摸了摸他鋥光瓦亮的光头,低声说道:「现在宴会上,杨德康亲自出现在他的身边,这可不是什麽好兆头。要是他也想替顾为经游说评委,我们的压力就会很大。」
他不由自主的压低了声音。
「早知道,前几天,别人上门的时候,我们就应该同意炒作抄……」
「闭嘴。」
崔小明竟然毫不留情的打断了父亲的话。
「我们不掺和这件事,记得麽?我们说好的。论文的,或者其他的事情,我们全都不要乱掺和。父亲,我们是为什麽来的?」
「获奖。」崔轩佑老老实实的回答。
「准确的说,UBS最佳新人奖。和很多人相比,我们要的只是很少很少的东西。我们才不要顶在前面,安安稳稳的拿作品打败他,然后得奖出道就好了。这里面水很深,那些人斗来斗去的,让他们自己抢去。一个杨德康,能量都比你大。你跳进去胡乱掺合什麽样?又不知道自己算老几了?非要当出头鸟,到时候,你连怎麽淹死的都不清楚。」
「记住,我们从来不知道顾为经要参加狮城双年展,我们更是从来没有收到过那张照片。《新·三身佛》和《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是两张独立的作品,剩下的,有什麽说法,让别人去说。」
崔小明把擦乾净的眼镜重新戴好。
「我看过了他的画。他真正交稿的作品,和我们收到的那张照片上的作品,很多构图和细节都改过了,现在顶多算是风格相似。就算真的跳出来说他抄袭,也很难在组委会那里,得到什麽确凿的结果的。」
「我再说一遍,父亲,曹轩欣赏他,这大概是不错的,不管他的弟子怎麽想,老先生自己的态度是最重要的。指控抄袭,这就是完全撕破脸,不死不休了。万一把曹轩真正激怒了怎麽办?你能顶的住麽。我只想在画展上赢他,如果有的选,我甚至希望他发展的很好,我才不要和这样的人,轻易的就搞的不死不休,明白麽?」
「哦。」
崔轩佑点点头,表示自己懂了。
「哪怕真的就凭作品的硬实力,顾为经也比拼不过你的,咱们在那里怕什麽?奖项一定会是你的。在这条道路上,你才是真正的大师。」
光头艺术家舔舔嘴角,自言字语的说道。
崔小明沉默了。
他又盯着宴会厅对面,安静的像是一株无风的树的年轻人。
他犹豫了几秒钟,缓缓摇头。
「不是这样的。」
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父亲,要诚实,无论外面对记者怎麽说,无论评论家怎麽写软文,也无论我们是否已经和评委打了招呼。我们都要对自己诚实,我们必须要对自己讲实话,不能谎话讲的把自己都骗进去了,那最蠢了。」
「早在来到新加坡的第一天,我们就去看了那幅顾为经的作品。那确实是一幅好的作品,这一点是做不得假的。」崔小明低声说道:「毕竟,是我借鉴了他的作品,而非是他借鉴了我的作品,这一点,其实也是做不得假的。就算如此,就算我们早有准备,他依然交出了一幅让我非常吃惊的画作。」
「之前的那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和我的《新·三身佛》摆放在一起。我相信就算是公平竞赛,得奖的也会是我的画。但现在的这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我也并不是很有信心,一定能真刀真枪的击败他。」
「真是让人赞叹的进步。别骗人,我不需要虚假的安慰。爸爸,你心中也是明白这一点的。」崔小明说道。
崔轩佑也跟着沉默了。
他确实也关注到了顾为经的那幅参展画。
很好。
好的出乎预料。
他是知道自家儿子有多厉害的,再加上提前收到了对方的参展画,在这场并不公平的对抗之中,已经占得了无数先机。
他乃至认为自己和妻子甚至没有必要去游说评委,给自家儿子造势。
两幅作品摆在一起,在有原创属性的个人画法的加持之下,奖项顺理成章,就该是自家儿子崔小明的。
谁也没有想到。
他却遇上了一幅让这一切的顺理成章,变得不那麽理所应当的作品。
这才多长时间。
对方居然进步的这麽快。
正因如此,他才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犹豫着要不然乾脆玩些其他的手段。
「还有酒井胜子,酒井一成的女儿也亲自参加了这次双年展。她的作品也很好。更不用说。我的父亲的份量,可远远不如酒井胜子的父亲的份量。」
崔小明笑笑补充道。
光头艺术家的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语气柔软了些:「所以,小明,也不必想这麽多,我们只要努力就行了——」
「所以,父亲,我们这次一定要赢。最佳艺术创意奖或者UBS新人奖,最少有一个要是我的。」崔小明却拍拍父亲的肩膀,「我不要努力,我只要结果。在出道的起点,便踩在酒井一成的女儿和曹轩欣赏的年轻人的肩膀上,这种好事情很可能一生都不会遇上第二次了。我希望十年之后,《油画》丶《艺术评论》丶《美学周刊》这些杂志会记录我是怎样打败他们的,而不是我在跟别人说,我已经很努力了。」
「拉里·高古轩不是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签下我。我不需要他的施舍来的合同。我要他不得不亲自来追逐我。现在,这个理由,就摆在我的眼前。」
崔小明的指尖弹了一下手里的香槟杯。
透明的小气泡,从杯底摇摇晃晃的浮起。
「他是画的很好,但可惜,艺术展览上的事情,又从来都不是只与艺术相关。我是展览最年轻的特邀画家,而他,却只有一个普通展台。」
「甚至在展览开始之前,他的展台还被挪到了偏远的角落,你看?这就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崔小明轻轻的抿嘴,忍不住露出笑容。
「我们能提前收到他参加画的照片,是第一个信号,展台的改变,则是第二个。」
「有第一个,第二个,就会有第三个,第四个。」
「我们不必跳出去,亲自冲锋陷阵,那些真正不喜欢他的人,那些真正索要的更多的人,自会去帮我赢的。」
远方的年轻人似乎心有所感,他忽然侧过头,向着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崔小明对上了视线。
他不知道对方是否认识自己,他却还是面带微笑,姿态优雅体面的遥遥举杯相贺。
「向您致敬,一棵孤独的树。」
崔小明用口型无声的说道。
「敬您的枯萎与衰败。」
崔小明真的很喜欢顾为经。
他爱顾为经。
那种罗马斗兽场里皇室包厢里的穿紫色衣袍王子,对场下泥泞之中,手拿刀剑等待和闸口中放出的狮子殊死搏斗的角斗士的喜爱。
欢呼阵阵丶掷果盈车的爱。
若是泥泞之中,手拿刀剑等待与狮子搏斗为众人取乐的那个人,本身也是一位出身高贵的人——失败城邦的王子,希腊来的败军统率,斯巴达克斯或者曹轩和酒井一成都曾欣赏过的年轻画家。
那麽这种喜爱,就可以升级到希腊古典神话般的思想高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