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水了!走水了!”
宫人们的大叫声远去,堂皇的氛围却并没有消失。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味,火光从偏殿冉冉升起,顺着房梁一路烧至主殿。
夜深时,视野中的一切景物都是灰蒙蒙的,只有艳红的火光透过窗帷印出,在黑色的格子中一股一股往外涌动,傅寄秋几次攥紧绛河,盯着主殿大门时,身形愈发僵硬。
“阿檀。”他眼睫重重一颤,几乎以为连星茗走出来了,立即寻声看过去。
冲天火光当中,有一道虚幻的青年身影坐在被烧断的栏杆上,大火从侧面凶残扑上来,又沾着火星子褪下去。
心魔在火光中坐着。
以往它总是会带着满满蛊惑之意的笑,眼角眉梢尽是连星茗绝不会流露出来的贪婪、堕落神情,因此傅寄秋总是能一眼辨清。这一次心魔却表情严肃,甚至有些哀伤、落寞……
它抬起手掌,掌心皆是细密的割伤划痕,弯起唇角时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被火光吞噬了一瞬,傅寄秋收回了目光,抬步走到了主殿门前。
“为什么还不走出来。”
心魔轻声道:“你要进去救他吗?”
“……”
心魔道:“他一时不走出来,便一世走不出来。你今日救得了他,明日呢?后日呢?你今日在这里,明日呢?后日呢?”
在心魔说话的时候,魔气萦绕着整座正殿外围,若连星茗此时走出,定能发现傅寄秋已然被魔气包裹住,清澈的瞳孔寥寥点缀着一丝金红。
滚烫的风呼呼而过。
他腰后的墨发随风而起,带着肃杀之气。
傅寄秋深吸一口气,指尖战栗放下了绛河。
不会的。
这个时候也只能这般安慰自己。
连星茗送信之时心情还极好,整座宫殿中又没有任何尖锐物品,且殿内还有一个小女孩,他不会带着小女孩一起,选择葬身于火海。
“别等啦。”
心魔从栏杆上跳下,迎着火光走到了傅寄秋的面前,精致的脸庞上印着半面火光,还有另外半面则是隐匿于影之中。它道:“他已弃生,你不如现在就进去,也不必等他自己走出来了——你曾经就错过一次,不是么?”
“……”
傅寄秋一动不动。
重逢之后,傅寄秋从来没有在连星茗脸上看见过那种笑容。先是眼角微微弯下,黑睫跃上月色的清亮,还坠有湿润的雨水,在眼睫眨下之时,便会有细微的雨珠迸发出来,伴着身形的起伏从弯起的唇瓣边划过,这双眼中没有一丝阴霾,轻笑时、浅笑时,大笑时仿佛短暂地遗忘了所有不好的记忆,重回鲜衣怒马少年郎。
这种难得的笑容让傅寄秋一见,便心尖柔软,生了许多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期待。
他将希望寄托于那位素昧平生的小公主身上,盼望着连星茗能够走出过去。
他希望连星茗能够拥抱未来。
可时
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主殿的房门依旧紧闭,没有半点儿要开启的迹象。里头同样毫无声息,像是死气沉沉的一座坟墓。
不知何时,瞳孔中的红意加重。
傅寄秋恍然抬眼,看向冲天而起的火光。
一缕火星子被风吹到了他的面前,在他的眼底悠悠转了两圈,最后坠入尘土。记忆被带回了从前,当年也是有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在他眼底悠悠转了两圈,被一只手松松握在了手中。
荧惑之乱第三年。
连星茗已经集齐三枚鬼玉碎片,在万人的追击之中东躲西藏。
傅寄秋在雪山之下找到了他,当时的连星茗正平静坐在一株雪松之上接雪,远远见到绛河剑光将至,他想都没想,直接跳下树枝抱着琴往相对的方向跑。
风带起了衣袂,雪落上了发梢。
傅寄秋转到他面前之时,连星茗的手掌已经抚上了荧惑,指尖重重下压着琴弦。
看向他时眼眸微微眯起。
“我好像说过不想再见到你。”
话音落下,灵力顺着琴弦掠出!
砰——
能够撕裂空气的攻击袭来,傅寄秋没有抬剑去挡,任凭灵力重重击中自己的肩头,身形猛地向后退出数步,垂眼时静默抹去了唇角的血。
前面静了几秒钟。
才有毫无起伏的声音传来,“为什么不躲。”
傅寄秋道:“你想让我用绛河同你打?”
连星茗看他几秒钟,转身往雪山深处走,道了一声,“不然呢,让着我做什么。”
锵!平地而起一声厉响,绛河出鞘。
连星茗身形骤僵,抱琴往回看,下意识要作势抵挡。
傅寄秋面不改色将绛河往雪地里一插,提步经过绛河,身无寸铁走近他。
绛河插在雪地当中,银白色的雪华剑身与苍茫大雪几乎要融为一色。
连星茗本按着琴弦,见状指尖松动了一瞬间,谨慎退后了几步。
傅寄秋见他退后,便停了下来。
站定。
“我跟着你走。”
“……”
连星茗回眸看了眼雪山深处,道:“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可能现在就会离开这座雪山。你跟着我,难道不要绛河了吗?”
傅寄秋摇头道:“不要了。”
上空有道道剑气盘旋之声,隔着很远,都能够听见寒荷师叔等人的喊叫声。
连星茗挑眉道:“你带着人来的?”
傅寄秋脸色白了一瞬,道:“你觉得呢。”
连星茗道:“我觉得是你带着人来的,你也和宿南烛一样,要抓我?”
“……”傅寄秋面色难看一瞬,似乎是有些愠怒。但他什么也没有说,跑近一把攥住了连星茗的单只手腕,拽着他往鹅毛大雪中跑。
连星茗踉跄跟上,偏眸看他的背影。
又看着他攥紧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剑修都
体热,尤其是元阳尚在的剑修,可这只手却冰凉,几乎与魔修一样。
连星茗几次要甩开他的手,傅寄秋却死不松开手,他们一路跑进了雪山深处某处峡谷缝隙之中。千年寒冰在天际倒悬,水天一线,朦朦胧胧的冰晶在星光中熠熠生辉。
入夜,一缕篝火在他们二人之中升腾而起,两人对坐,许久没有一个人开口。
寂静,各自沉默对坐一夜。
大约天将明时,连星茗在火光中开口,眸中有跳跃的火光,“我发现……”
傅寄秋抬眼看他,隔着火苗。
“你长得还蛮好看的。”连星茗弯下眼角笑了。
傅寄秋看着他不达眼底的笑意,明知道这只是他随口的一句话,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心脏砰砰狂跳,僵硬地直了直身体。
连星茗在对面撑着冰地起身。
傅寄秋以为他要走,立即想跟着起身,连星茗却先一步走到了他的侧身处,盘膝坐下。又拿手腕撑在了他的肩头,凑到他耳边小声笑道:“少仙长,我发现了你的一个致命弱点。”
“……”
“好像我每一次离你很近时,你就动都动不了了。脑筋似乎也转不动了。”话音落下,连星茗抬掌化作灵力,在他背后点了两下,封住其灵脉。此举迅速,上一秒还在笑,下一秒便动了手。
迎上傅寄秋凝滞的眼睛,连星茗道:“下次与人斗法时注意些吧,总不能一有人冲上来抱住你,就平白无故拿了一张免死金牌。”
他不再看傅寄秋,背过身挥了挥手掌,往峡谷之外走,身形逐渐掩埋在冰天雪地里。
冷风送来一声轻轻的声音,似在告别:
“你拦不住我。”
——你拦不住我。
是指的什么?
想生存、想逃亡,还是想要义无反顾追随着母国与逝世亲友离去?
傅寄秋一直没能弄明白这句话,他想着,等到下一次看见连星茗时,他务必要问清楚。
可那是他当年最后一次见到连星茗。
记忆里的大雪在视野中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扑簌簌的火星子,卷着怒浪滔天,火边滚滚。四面八方都是“咔擦”、“咔擦”的断木燃烧之声,傅寄秋暗红的瞳孔直勾勾盯着紧闭大门,握紧绛河剑柄的手在剧颤。
他当时就已经错过了连星茗一次。
***
“……我最后一次前往那座山脉时,只看见山洞里有很多野兽的脚印,还有毛发。”连星茗几次张嘴,又闭上,可他闭眼之时就能看见山洞内盘旋的野兽脚印,他不敢深想,继续道:“你说,我如果临走前没有让他等我,他饿的时候是不是就会自己走出去,走出那座大山?”
现在说这些,全部已经晚了。未来有很多种可能性,过去却只有一种既定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