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璴淡淡收起了笑容。
那边,方临渊还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说道:“这小子想必也没坏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他能想到给陇西捐款,当真出乎我意料。”
“那你高兴吗?”
却听赵璴这样问道。
方临渊不解地看向赵璴:“什么?”
“他拿这笔捐款当做你救他的谢礼。”只见赵璴看向他,接着问道。“你可高兴?”
方临渊不知他为什么这么问,却点头点得很真心:“当然高兴了!那样大的一笔银子呢。”
桌上的烛台轻轻爆起了一声灯花,烛火一颤,正好晃进了赵璴的眼里。
他看见赵璴微微笑了笑,眨眼之时,睫毛轻扫,晃得他眼中的烛光也波光粼粼的。
“高兴就好。”只听他淡笑垂眼,轻飘飘地说道。
——
清明一过,上京愈发暖和,渐渐连拂过的春风都裹上了暖意,吹在身上热烘烘的。
方临渊手上的伤也好了个七七八八,这几日即便拆下纱布来,也不妨碍他骑马用刀。
林子濯恰也忙完了手头的案子,这日清闲,便如约邀请方临渊去城外与守城将军相见。
说起守城的这位祝松将军,林子濯还特告诉方临渊,说这人崇拜了他多年,听说能被引来见他,高兴地将自家树下埋了十几年的酒都挖了出来,非要与他在城楼之上好好地对饮一番。
方临渊倒是不认识祝松。
恰逢他这天休沐,便与林子濯等人黄昏时分约在了祝松当值的南城门上。他刚到城门前,便见城墙上那个身材高大的、身着盔甲的将军热切地朝他招手,刚行至门楼底下,便已然一阵风地从冲了下来。
他身形极高,瞧上去能有九尺,又生得壮硕,冲到方临渊面前时,宛如城墙上崩下来的一块巨石。
“末将参见上将军!”便见祝松扑到他面前,声若洪钟,躬下身来便直要向他行礼。
方临渊爵位极高,但若论当下的实际官职而言却与祝松是一样的。眼见他要跪倒,方临渊赶紧伸手托住了他。
刹那间,仿佛千斤顶似的从他手臂上压下来。方临渊有些无措地转头看向林子濯,就见林子濯神色有些无奈,冲他摇了摇头。
方临渊只得堪堪拦住祝松,说道:“祝将军折煞我了。”
勉强让祝松站起身来,林子濯走上前,替他二人引荐了一番。
倒也没什么好引荐的。于祝松而言,方临渊是如雷贯耳、大名鼎鼎的当世名将,不等林子濯说完话,他便拉起方临渊,诚恳而又真挚地向他痛陈自己的景仰和倾慕。
那声音吵得方临渊耳朵直痛,可见这人一双铜铃眼在黑圆的面上闪闪发光,方临渊便又不忍心打断他了。
几人交谈着,一路上了城楼。
上京虽有水路,但各个城门却仍是各地客商来往的要塞。南城门那条路直通南方各城镇,素来都是商贾百姓来往最为密集的关隘。
方临渊跟着他们在城楼上转了一圈,对于南城门的进出岗哨也多看了几眼。
从此处来往进出的多为挑担的百姓或是乘车驾马的客商,从人员到货物都是要检查过后才可进城的。时值黄昏,入城的百姓却仍是在关口前排起了长长的队来,守城卫兵有条不紊,但检视的流程却不如方临渊想象中那般严格。
旁边的祝松还滔滔不绝,正说起他夺取玉门关第一仗时对付突厥骑兵所布下的铁阵。
方临渊低头看了片刻,微微凝眉,打断了祝松:“祝将军。”
“嗯?”祝松当即停下话茬,认真又虔诚地看向他。
只见方临渊抬手指了指城门之下的方向,问祝松道:“将军您看,那辆板车上明明有三五个人,怎么唯独只查了车夫的文牒?”
祝松嗨了一声,答道:“将军有所不知,这是老规矩了。出入京城的百姓太多,每日都排长队,若是挨个仔细检查,每天到城门关闭之时,便要有一半的人堵在城外进不来了。”
“可若是有人混在其中,岂不是轻易就能混进城来?”方临渊不解道。
“碰不到这样的情况。”祝松朗声笑了一声,说道。“我们不是只查车夫,而是寻常百姓便以户籍为单位检查。像刚才那样的,通常是一家人一起进城,拖家带口的,便只查户主与青壮,其他人一带而过,只做简单登记。”
“从没出过岔子吗?”方临渊又问道。
“只要确认是同一宗族家庭的,都出不了错。”祝松答道。“他们有各处派发的文牒与路引,成员又都登记在册。若是混入了外人,出了任何岔子,都是要连坐他们一家上下的。”
方临渊看着城下,若有所思地微微点了点头。
“方将军是发觉了什么不妥?”旁边的林子濯问道。“是与突厥贼人有关?”
提起突厥贼人,祝松的表情也有些紧张,转头看向方临渊。
“我们只是这样查汉人,进出的每个异族客商,全都是挨个盘查,查得干干净净的。”祝松说。“想来绝不会漏进不明不白的人来啊!”
方临渊摇了摇头,朝着他们两人安抚地笑了笑。
“没什么不妥。”他说。“只是边境向来城防严格,我第一次见这样审查人员的而已。”
那两人闻言皆点了点头。
说起突厥匪徒,祝松又道:“那日他们冲破城防而去,我们实在没有想到。这几个月陛下下了旨意,我们也翻查了进城的全部异族的入城记录,但全都是文牒行令俱全的,没找到可疑分子。”
“那出城的呢?”方临渊又问。
“出城手续向来简单。陛下这几日也勒令我等排查,但这无疑大海捞针了。只是圣意在上,我们也只能尽量查。”
方临渊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几人说话间,天色也渐渐暗了。接替祝松执夜的副将已然到岗,他们几人盯着城下的卫兵换岗之后,便进了城墙之上祝松的住所,摆起了酒菜来。
城墙之上视野极佳,往城里可看见遍上京接天的灯火,往城外又可看到四下星星点点的村镇。
没到城门落锁的时候,即便天色全黑了,也有不少百姓陆陆续续地朝城里来,不远处的运河波涛宽阔,粼粼的波光将灯火与船舶的倒影搅碎在水中,反倒找不见月亮的影子了。
祝松摆上桌的是在他家埋了积年的好酒,他这日见着方临渊高兴,又与林子濯是多年的交情,喝得便愈发酣畅。
方临渊今日同他交谈过后,对那群突厥人如何进的城还百思不得其解,一时有些心不在焉。
酒过三巡之际,连祝松都看出他神思不属了。
“方将军这是在想什么?”他问道。
“你说,接连几个月入城的异族人都没有异样,百八十个执刀的匪徒,究竟是如何混进来的呢?”方临渊问道。
祝松露出了个安慰的笑容,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单想是想不到的。”他说。“将军不是已经查到了领头的那个突厥人吗?陛下下达的追缉令早派发到了各个州县,待这人抓住,案子不久能明朗了。”
“可我只怕……”方临渊握着酒杯,沉思片刻,微微叹了口气。
祝松不明白了,迟疑的目光看向林子濯。
“将军是怕,若这些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入京,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大宣?”林子濯问道。
方临渊点了点头。
林子濯想了想,正色道:“将军放心,这是不可能的。这些人能进入京城,全仗着他们有清白的身份,如今遁逃,即便能混过一城一镇,却绝无法逃出千里之远。只是如今不知他们藏匿何处,但假以时日,必会现身。”
他说的的确是实情。突厥人入大宣的路引文牒皆是大宣官府派发的,一人一册,绝无空余。
便如为首的那个乌力吉,他此番出城,顶着一张异族的脸,除了他乌力吉的那张文牒什么都没有,便是连套用假身份都做不到。
方临渊闻言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若将军再不放心,不如一会儿让老祝这几日将出入城门的异族人记录誊一份给你。”林子濯又看向祝松,笑着说道。“将军拿来审查,说不定还能找到端倪。”
祝松听见这话,当即站起了身。
“干什么去?”林子濯连忙叫住他。
“我这就去让他们把文书全找出来,给将军誊。”祝松酒喝得有些多,起身时晃晃悠悠的,咬字都不清楚了。
“你急什么,快回来坐下!”林子濯赶忙说道。
祝松却头也不回,径直往外头走去:“我这就去给将军拿!”
“喝多了。”林子濯无奈地摇了摇头,对方临渊说道。
方临渊被祝松逗得发笑,连忙站起身来,追出了门楼之外,上前几步拉住了他。
“不着急,祝将军先安坐下来。”方临渊笑道。“他们还在底下执守呢,您就别去添乱了。”
说着,他淡笑着朝城下看了一眼,正好看见几辆载着货物的马车车队缓缓停在城门前。
整个车队上拢共坐了七八个人,行色匆匆的,当一群要赶在城门落锁之前入城的客商。
眼看着便到了关城门的时辰,门前的卫兵也露出疲态,走上前去,便伸手索要他们的路引文牒。
为首赶车的那个赶忙往怀里去逃。
方临渊视线扫过他,眸光一顿。
此人神色似不大对。
出入的商贾百姓通常神情都很自然,文书也是早准备好的,生怕在城门前耽搁太久。但这人姿态忸怩,掏路引的动作又慢又别扭,递给卫兵时,也下意识地躲避着对方审视的目光。
这是惶恐畏惧时才会有的动作。
方临渊的目光又看向了车上的其他几人。
男女都有,还有一对岁数很大的老妇老翁。远远看去分明是一家人的模样,但却有种别扭的奇怪。
下一刻,方临渊目光一凛。
是了!一家人风尘仆仆赶了这么久的路,眼见就要进城,该是松弛而疲惫的。但那人上前递送文书时,这些人却各个目光如炬,有意无意地盯着他。
那番姿态,分明不是对待家人,反倒像在监视是人质。
而再看这些人的穿着打扮,暮春的夜风温暖和煦,他们却各个衣着严整,衣领处严丝合缝,捂得严严实实。
方临渊按在城墙上的手微微一收。
就在这时,车上的老妇抬起头来,正撞向方临渊的目光。
只目光相触的一刹,她竟是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捏紧了自己的领口。
电光火石间,方临渊想起了那日在宫门之前,那内侍绘声绘色地告诉他的事情。
“……据说圣莲教的教徒都会在这儿纹朵莲花,以作辨认。”
方临渊当即探出身去。
“拦住他们!”
他扬声,短促而清晰地命令城下的卫兵们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