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似乎对在下很感兴趣。”他说道。
方临渊一顿,眨了眨眼。
能不感兴趣吗?便是话本子里的狐妖神鬼,也没有像赵璴这样摇身一变成男人的吧?
……虽则这样说有些奇怪。
方临渊只微微一愣,便朝着赵璴笑起,对答如流地应声道:“可能是跟公子你投缘吧。”
虽则这副场面有些奇怪,他和赵璴,都穿着男人的衣服,坐在一起叙话。
但方临渊竟非但不排斥,还觉得有些好玩。
毕竟在座的这样多人,谁知道这位朱厌公子背后便是当今圣上膝下的五公主呢?偏只有他知道。
这人到底有多少重身份啊?移形换影,不辨真伪,当真是厉害。
而周围的掌柜们见此情状,脸上都露出了喜色,不动声色地交换着目光。
大名鼎鼎的十六卫将军、赫赫有名的安平侯说什么?说跟他们东家投缘!他们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东家,真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
当即便有好事者端起杯来,先敬方临渊,又敬赵璴。
方临渊大方地满饮了杯中酒,侧目看向赵璴时,却见他酒杯只一沾唇,便放下了。
方临渊险些笑出声来。
便是再多身份伪装的狐狸精,不会喝酒这事儿却是实打实的。
他让此时的赵璴吸引了太多注意力,一时不察,被旁人看见了眼里的笑意。
“将军这是在看什么?”旁边当即有人满脸堆笑地问道。
在看我那位不能喝酒的“夫人”呢。
方临渊自然不敢与他们说实话。但他心思向来转得很快,只一瞬停顿,便笑着对那人说道:“没什么。只是感叹临江楼的蓬莱春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我家夫人滴酒不沾,否则定要带两坛回去,给他尝尝。”
说着,他悄悄地又看了赵璴一眼。
却见赵璴端坐在那儿,隔着金雕的面具,没人能看见他是什么神色。
而旁边的几个掌柜当即露出了了然而钦佩的笑容。
安平侯与徽宁公主的美谈,天下人谁不知!名将痴情贵女多年的话本子,此时仿佛演到了他们面前似的。
“将军与公主殿下,当真是伉俪情深呐!”
众人皆赞叹道。
这样的话方临渊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渐渐也不大放在心上。
不过与当事人一起听见这番话,却是第一次。
方临渊一边迎合着他们笑了两声,一边偷眼看向赵璴,偷油耗子似的看赵璴的反应。
却见赵璴仍是没有表情,薄而锋利的嘴角绷得像一把刀,八风不动的,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下一刻,他看见赵璴拿起了桌上那杯酒,一仰头,不声不响地喝尽了满杯。
“为什么一见他,一见他思绪难宁——”
对面的瓦舍里隐约飘来南曲的唱声,听起来似乎是《百花赠剑》的唱段。
隔着窗子,隐约可见戏台上冠带华美的百花公主。本是阵前点兵的巾帼英雄,却心甘情愿地将宝剑双手奉送给了前来刺杀她的青年才俊。
可她哪里顾得了这样多?
却见她满目春情,步步悱恻,心下口中,念的全是那弃自己而去的男子,何等的英姿盖世。
“都只为春情一点心波动——
惹下这眷眷相思情……”
——
方临渊是被十六卫叫走的。
是卫戍司里来的人,说宫里递来了消息,让他今日尽快入一次宫,陛下有事要见他。
不知是有何要事,方临渊分毫没多犹豫,便起身朝众人告辞。
临走之前,他向赵璴微微一点头,便跟着十六卫们匆匆而去了。
待方临渊的背影远去,席间的掌柜们纷纷发出了叹声。
“世间竟有方将军这样的英雄人物!”有人说道。“需是多少年的功德与天地华光,才能养出这样的人来?”
“战场上所向披靡,人又生得俊彩风流。”又有人感叹。“便是与夫人都那样恩爱,还有什么是方将军所不能的?”
周遭众人皆是连连点头。
却在这时,上首传来了一道冰冷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恩爱?”只听他淡淡问道。“你们以为,什么叫恩爱?”
在场众人都吓了一跳。
他们这位东家总共也没露过几次面,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素来话也少极了。
他们早习惯了在东家高坐上首之时,各自谈笑以作热闹气氛,却不料东家忽然冷冰冰地开了口,问的却是这样匪夷所思的话。
几人交换了一下目光,一时间谁都没敢回话。
片刻,有人壮着胆子答道:“都说将军一心求娶公主,得觅良人之后,又这般一心一意地厚待,想必这便是恩爱了吧?”
上首的东家没有说话。
见着那人并没惹东家发怒,便又有人小心地接话道:“况且,将军到哪儿都惦念着公主,这份心意,便是小的都很难做到。”
“是了!说来真心,也不过是寻常的一言一行,方寸之间,便可见了。”
见着东家没再多言,他们渐渐你一言我一语地,又热闹开了。
却未见座上向来滴酒不沾的东家,执起杯来,又饮了一盏。
——
这日赵璴一回府中,绢素便敏锐地发觉了他的异样。
他不知何时回来的,没惊动任何人,也早已换好了罗裙,挽起发髻,唇上的胭脂虽有些薄,却足够遮掩他的唇锋。
可他一言不发的,只是沉默,在窗前坐下之后也一动不动的,面无表情,只静静地低垂着一双眼。
绢素心下一惊。
她上次见到赵璴这样,还是在他十三岁时,不慎在宫宴上饮了两杯桃花酒时那次。
那是赵璴第一次饮酒,那日之后她们才知道,赵璴滴酒碰不得,但凡一饮,必然会醉。
但幸而赵璴即便酒醉,也不会有任何异常,唯一的不同,便是绝不开口说话。
她们佩服于赵璴的心性,却也知道这样的心性是怎样磨砺出的。
他对自己被发觉身份这件事怕到了骨子里,以至于醉得深思朦胧之时,也咬死了知道断不可在意识不清时开口。
以至于那一次,赵瑶和赵瑾在回宫的路上堵住他,说他失礼,连打带踹地将他推倒在了初冬时御园边覆了一层薄雪的池塘里,他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也幸而那池塘不过及腰的深浅,他自不吭声地从里头爬出来,没因此淹死。
这会儿见着赵璴这番模样,绢素也只松了口气。
幸好,五殿下即便醉得神思不属时,仅凭着本能,也不会露出分毫端倪让人看见。
于是,绢素没有多言,只替他掩上了窗子,又吩咐旁人不许进前打扰,便自退了出去。
刚退到门前,便撞见了神色匆匆而来的吴兴海。
看这模样,是宫里来了消息。
不过,此处人多口杂,绢素便也没有提醒他。毕竟殿下醉酒后绝不言语吴兴海是知道的,他一见便知,不需自己多说什么。
她侧身让吴兴海进去,便自替他们掩上了房门。
却未见门内,花窗的窗格柔软地映照在赵璴身上,他端坐在那儿,吴兴海一上前去,便当即跪了下来。
“殿下,宫中来了消息,突厥已经决定了送十二公主赛罕前来和亲,此时召见安平侯进宫,是为商榷前往迎接赛罕的人选。”
说完,他低着头,静等着赵璴的吩咐。
片刻,却听赵璴缓缓开了口。
“若是一人,见另一人时,心跳如鼓仿若有鬼在撞,其为何故?”
阶下的吴兴海微微一愣。
公主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他在心下飞快地过了一遍赵璴今日的行程,当即得知,今日船厂开业,五殿下是易容之后前去剪彩了的。
船厂自修建至今,出了不少波折,殿下这样询问,恐怕是今日见了什么人吧。
却听赵璴顿了顿,接着说道。
“他看他一眼,他的心就跳一下,似被丝线缠绕了肺腑,一言一行,仿若木偶提线,由不得他自己。”
吴兴海眉心凝了凝,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向了赵璴。
只见逆着光的五殿下,端坐在那儿,神色冷漠,目光如刃,垂下眼来。
“甚至比之正常相与,他竟更想以妻子的身份,出现在那人身边。”
只见赵璴面无表情地缓缓俯下身来,嗓音沉郁,逼视着他。
“这个人,他究竟是在做什么?”
片刻对视,吴兴海当即明白了赵璴的意思。
他猛地俯下身去,朝赵璴叩首道。
“奴婢恭喜殿下!”他说道。
赵璴的声音不知喜怒地从他头顶传来。
“你说,喜从何来?”他问道。
“奴婢恭喜殿下,此人若真作此举,那么今后便可任由殿下拿捏,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软肋尽在殿下之手!”
吴兴海高声说道。
“此人情状,分明是溺于情爱,不可自拔之相!”:,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