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侯府的荷花已经枯萎光了,这几日园里的花匠将池塘里的残荷清理了个干净。
如今清凌凌的池水里只剩下游弋的鲜红鲤鱼,池边搁上了重瓣的菊花,红黄相映,漂亮得紧。
于是中秋之夜,宋照锦便命人将晚膳摆在了池边。
偌大的圆桌满是珍馐,身后的丝绸屏风与垂柳花木相映,夜里池水波光粼粼地映照着圆月,端得是一派好风光。
这一年的中秋,是赵璴与方临渊一家四个人一起过的。
宋照锦这些日身子养得好,心情也不错,看上去气色好了不少。
长念这两月开始去太学念书了,许是随了他父亲过目不忘的本事,如今《诗经》和《孟子》都能全背下来,席间又给他们念了两首佳节团圆的诗,惹得方临渊直笑。
“长念真是出息了。”他说。“要是搁在我小时候,这么两首诗背下来,只怕要挨三顿打。”
惹得宋照锦在一旁以帕掩口,笑得停不下来。
“二弟还说嘴呢。”她说。“你兄长也与我说过,说你从小就聪明,就是顽皮,读书总坐不住。”
方临渊笑着连连点头,又对长念说道:“长念,你可千万别学小叔啊。”
一家人一时笑成了一团,就连旁边的赵璴都偏过眼去,看着方临渊,眉梢眼角皆是淡笑。
宋照锦笑过之后,又对方临渊说道:“二弟如今仍是这样孩子心性的,以后若做了父亲,可万不能再这样了。”
这话出口,席间二人皆是一顿。
方临渊几乎是当即转头,看向了赵璴。
便见赵璴也在看他。
他们二人都明白其中的意思。
他们这样一对假夫妻,哪来的孩子。
意料之中的尴尬并没有出现。反倒在对上赵璴双眼的刹那,方临渊不知怎的,心里竟忽地想起了另一件事。
赵璴今日在此,也是因他大业未成。到了那一日,就该是他二人分道扬镳的日子。
他与赵璴不是夫妻,日后只怕是至亲至疏的君臣。
相处的时日渐长,他竟将这个忘记了。
想到这儿,方临渊上扬的嘴角渐渐沉了下去。
他这想法有些扫兴,弄得自己都有点不高兴了。
方临渊嘴唇动了动,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却在这时,他看见赵璴也渐渐地也不再笑了。
他并不知道于“夫妻生子”一事上,赵璴总有几分不可触碰的敏感。
凡被提起,他便会想起自己不能够、做不到,以至于他这侯夫人的位置都岌岌可危的。
任何一个女子都可以取代他,都能比他做得更好。
圆月之下,方临渊只看见他眼中的笑意渐渐褪去了,在身后遍地金黄、头顶圆月高悬,原处灯火辉煌的盛景之下,竟显出了些许萧索的安静。
方临渊搁在膝头上的手微微一紧。
是了,他在想什么呢!团圆佳节,他便早早地在想什么分离,落在赵璴眼中,只怕也是会勾起他伤心事的。
他父子不睦,宫中那个家早称不上家了,眼下他能在自己的家里,共享些许温情,怎么自己还在想着让他走的事情……
方临渊觉得太不应该了。
他弥补似的,抬手一把按在了赵璴的手腕上,转过头去,笑着对宋照锦说道:“当不当父亲的都不打紧,到时候再说吧。咱们一家子如今这样,不就已经是很好的了?”
那边,宋照锦闻言,也是笑着点头。
“是呀。”她说。“如今这样,就是最好。”
气氛重新和缓了下来,方临渊也松了口气。
他转头再次看向赵璴。
赵璴仍旧没笑,只是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正转过来,看着他。
是否有血脉的延续,都不打紧吗?他正回想着方才方临渊所说的话。
今夜的圆月太明亮,周围的灯盏也热闹,正好能遮住那双眼里幽深而摇曳的情绪。
像是坠入了情爱美梦之中的画鬼,它藏起爪牙,掩住鬼气,怀着一腔旖旎的心思,真要永世扮演书生温柔贤惠的妻子。
可狐鬼哪里做得到?
他清醒着,却心甘情愿地沉沦。
——
方临渊没想到,中秋之后没几日,他便接到了宫中传来的圣旨。
陛下任命他为钦差大臣,并刑部给事中衡飞章,一同巡按兖州,调查兖州驻军的粮草亏空一案。
方临渊意外极了,却是立刻想起了赵璴那日,在宫门前与他分别之时所说的话。
“只管按我说的做。”只听赵璴说道。“他会亲自下旨,让你主理兖州的案子的。”
难道真是赵璴所为?他竟厉害到连面都未曾见过,就能左右陛下的决定了!
方临渊意外极了,以至于拿到圣旨后的第一时间,就去了怀玉阁寻赵璴。
他到怀玉阁时,赵璴广袖上绑着襻帛,正在庭院中修剪花枝。
中秋已过,院子里的海棠谢得差不多了,庭前那几株桂花树却开得热闹。
几个侍女在旁侧叽叽喳喳地笑闹着,似正收拢着枝头的桂花,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王公公做的花糕向来一绝。
见着方临渊来,侍女们纷纷转过来向他行礼,又笑说侯爷来得正巧,王公公正在后厨里做桂花的糖渍。
“好了,花既收拢好了,便送到厨房里去吧。”见着方临渊来,绢素不动神色地转过身去,朝着几个侍女说道。
侍女们纷纷笑着应声,推推搡搡地捧着采花的篮子,朝着厨房去了。
绢素也朝着方临渊二人行了一礼,静静退了下去。
不过片刻,落花簌簌的桂花树下便只剩下方临渊和赵璴了。
“拿到圣旨了?”只见单手握着银剪的赵璴偏过头来问道。
“是,再过两日就要整装启程了。”方临渊点头道。“这是你的谋算?”
只见赵璴微微一点头,将剪子放在了一旁,说道:“这回跟你同行的衡飞章,是我手下的人,对他你尽可以放心,不必防备。”
方临渊不疑有它,当即应声:“好。”
想到自己此番北上查案,只怕不知要待多久,看着面前的赵璴,方临渊不由得又问道:“那你呢?”
他都不知自己为何会问出这句话来,话说出口,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却见赵璴神色自然,一边摘下襻帛放下广袖来,一边答道:“我另外有些安排。”
“噢……”方临渊应了一声。
其实他不问也都知道的。
钦差外出又非行军,路上来回都要耽搁时日的功夫,他此番一走恐怕就是月余。
赵璴便是想去,只怕也分身乏术,更何况都已经派了手下的人去,不必他再多此一举了。
方临渊这样想着,却不知怎的,即将离家的不舍竟在此时后知后觉地生了出来。
“那你只管照应好自己的安排。”他勉强将这种感觉压下,对赵璴说道。“兖州军的事,你不必担心。”
只见赵璴微微点了点头,问他:“糖渍桂花今天就做好了,是想吃桂花酥酪还是桂花圆子?”
其实都挺好吃的。
但是离家之思来得有些突然,想到过两日就又要走,方临渊听见桂花甜点的名字,竟没生出多少胃口。
反而不知怎的,他脑中隐约缭绕而起,全是赵璴惯用的桂花香片的气息。
——
后日一早,北上的钦差仪仗踩着秋日暖橙色的朝阳,踏上了朝北行去的官道。
这回的队伍倒是热闹得很。除了官吏、侍从与护卫之外,还有一队驱着车的商贾。
据说是京城里的兖州商会并几个大商人牵的头,因听闻兖州饥荒灾害严重,特捐出了赈灾粮草与物资,押送着与钦差们一起启程。
方临渊倒没大在意这些。
仪仗行进太慢,他也没骑马,出了府门便钻进了自己的马车中。马车走得晃晃悠悠的,天色又早,出城没多久他就在车上睡着了。
再醒过来,是听见了急促的敲打车厢的声音。
“侯爷,侯爷!”
方临渊迷糊地睡醒,便见车厢外是个安平侯府的侍从。
他手里捧着一封书信,一边骑马跟着马车往前走,一边说道:“公主殿下病了,大夫人特让小人送信给将军,让您尽快忙完之后,早些回京看看。”
“什么?”方临渊眉头皱起,一把撩开了车帘。
“今早发现的,请了郎中来看,说是突然发了天花。这病极易传染,眼下怀玉阁整个都封住了,中只有五殿下从宫里带来的几人侍候在里头,我们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竟这样严重!
方临渊听他这话,心下一惊,伸手便去接他手里的那封信。
也恰随着他的这个动作,他身形一转,余光看见了跟在仪仗之后的商队。
方临渊微微一顿,继而转过头,看向了方才在他余光里一闪而过的金光。
便见那副白衣飘飘之上,是一只金铸的上古凶兽鬼面。戴着那面具的人恰好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跟身侧的小厮说着什么。
似乎感到了方临渊的目光,他抬起头来,正看向方临渊。
目光相触之间,他微微扬起嘴唇,朝着方临渊露出了个温文尔雅的笑容。
还能是谁!
方临渊面前的,赫然便是押送粮草的商贾之首、赫赫有名的楚氏商号大东家,朱厌。请牢记:,网址手机版m.baihexsw.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