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尝尝。”
那是什么声音?是鲛人勾魂索命的低吟。
方临渊这些日真是靠近不了赵璴一点,此时通身僵得厉害,余光却恰见旁侧的赵璴微微偏头,问道:“怎么,是蒸鱼不合胃口?”
方临渊像是被提线的人偶似的,连忙拿起筷子,有些忙乱地将那块鱼放进了口中。
“嗯,好吃。”他胡乱地点了两下头,想让赵璴快些坐回去。
却见赵璴偏头看见他的反应之后,又道:“还可以吗?那我再给你夹两块……”
方临渊像是被鬼追了似的。
“不必!”他只觉自己头顶都在冒烟,连忙出言打断了赵璴。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真不用似的,他站起身来,下意识地做了个极不合餐桌仪礼的举动。
他竟倾身而去,一把端起了那盘鱼,放在了自己面前。
瓷器与桌面相碰,发出细碎的一声响。而方临渊被这道响动惊醒,猛地发觉自己在做什么。
他……
怎么这样丢人!失了魂似的!
他别无他法,只得佯装不在意,将鱼放在面前,便坐下身去,埋头猛吃起来。
却未见旁侧一直默默看着他的赵璴,目光是有些偏移的,并没有在看他的脸。
他的目光落在方临渊的耳根上。
又是绯红一片。
一次能是偶然,但总不能第二次还是。
这于赵璴来说是陌生的。
它与他熟悉的厌憎、谋划与贪念不同,它炽热,却又纯净,像是天马行空的话本子里所描绘的词一般,诸如“情窦”、诸如“悸动”。
当真如此吗?在他与方临渊之间。
这种认知,让赵璴握着牙箸的手都收紧了。
他是披着画皮的妖鬼,和任何美好的词汇都不沾边。若是当真让他窥见这样美妙的一隅,他定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抢夺、霸占、据为己有。
但是不行。
他怕一切只是他的癔症,他欲念侵邪之后生出的妄想。
他不能吓到方临渊。
所以,他只能强忍着,硬收着锋锐的利爪和叫嚣的獠牙,将自己凶悍的魂魄囚禁在眼下这副昳丽的躯壳中,学着那些女妖,去试探、去诱惑。
这令他仍潜在黑暗里,但又与他以往每一次黑暗中的潜行不同。
这回,他步步为营地,是要去碰天上的太阳。
赵璴的心脏又忍不住酥麻地战栗起来。
——
那日在大朝会上,对于桑知辛奏呈的核税二十一法,鸿佑帝不置可否,以至于两天下来,弹劾桑知辛的奏折不知凡几,其中更有言辞激烈、出口痛骂者,说桑知辛妖言媚上,就是为了遮掩自己的丑恶行径。
鸿佑帝一直没有回应。
直到两日之后,又在御书房外长跪许久的桑知辛,终于得到了单独面圣的机会。
那天,据说陛下只问了桑知辛三个问题。
三问之后,不知桑知辛说了什么,冷置他多日的陛下竟龙颜大悦,非但恢复了桑知辛中书侍郎的官职,还将核税法收在了御案之上,说要拿去由六部商议核准细节。
这在朝野上下,简直是平地一声惊雷。
陛下问了什么,桑知辛又是怎么答的?所有人都想知道他是如何化朽为神的,又打算如何处置他们这些昔日的同僚与旧敌。
朝中两派官员乱成了一团。
而方临渊得到这个消息,亦是震惊至极。
不过,他没像那些官吏一般急迫乱撞,毕竟再如何核查税务与财收,他都坦坦荡荡并不怕查。
唯一担忧的,就是赵璴。
他这日离了衙门,便径直去了怀玉阁。此时时辰尚早,怀玉阁还没布晚膳,窗外夕阳灼灼,赵璴恰坐在窗边,手中是拿着几封信。
“桑知辛的消息,你也听说了吗?”方临渊问道。“陛下怎会轻易放过他?”
便见赵璴没有出声,只是将那封信放在了他手里。
方临渊低头看去,便见那封信上赫然是今日在宫中时,鸿佑帝与桑知辛的对话。
方临渊诧异地看向赵璴。
便见赵璴平静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看信。
方临渊垂下眼去。
信件上说,鸿佑帝见桑知辛后,桑知辛跪地行礼,鸿佑帝却未叫他起身,只是问道:“爱卿进献核税法,可有想过这些时日被审查下狱的多为你的门生亲故?”
便见桑知辛叩头道:“微臣不求陛下恕罪,但这本就是微臣的第一罪过。”
鸿佑帝没有说话,桑知辛则是继续说道。
“微臣识人不清,任用不忠不孝之徒,是微臣心瞎眼盲,以一己之错祸害了陛下的江山。而他们就任之后,微臣非但未行约束,反在有所觉察时只以为是无伤大局的小错,又担心越矩管束会有逾越之嫌,故而听之任之,酿成大错。”
看到这儿,方临渊都不由得要为他叫好了。
他说自己一时放任才造成如今的局面,鸿佑帝对他又岂非是一时纵容?倒是好一招推己及人。
“但若说结党,微臣绝无此心。只是朝堂之上多以同乡同年引为党徒,微臣即便无心参与,多年来也难免受同僚提拔点播,从中亦有获益,因此仍不敢奢求陛下原谅。”
信上说,当时的鸿佑帝无甚表情,只片刻后问他:“既是昔日同乡旧友,你竟如此狠心,连他们的性命都不要了?”
“我等的性命,皆是陛下的,是朝廷的。”桑知辛这样答道。“臣已错至如今,不可再错,进献核税之法,也不过只是想弥补一二。陛下若能采用,即便取了微臣性命,微臣仍别无二言。至于旁人,律法在上,青天朗朗,自也要如微臣一般,为自己的罪责承担后果。”
说到这里时,鸿佑帝的神色已然缓和了。
“你如此说,便是知罪了?”这是鸿佑帝问他最后一个问题。
信上说,当时的桑知辛,涕泗横流,泣不成声。
“微臣自幼不得温饱,侥幸长成,若无陛下,怎会有此后步步登天,侍奉殿前的机会?微臣今日的全部,包括性命,全是陛下赐予的,办砸了陛下的差事,微臣恨不得以死谢罪,以偿陛下的大恩!”他说。
“但是微臣一死容易,决不能留下一摊乱局给陛下。于是微臣负罪含恨,即便与朝野上下、与四境官僚为敌,也要替陛下扫清污秽!到了那时,微臣背负骂名而死又有何惜?只要不负陛下大恩,便是千刀万剐,微臣也在所不辞!”
看到这儿,方临渊背后的冷汗都出了一身。
对症下药、巧言令色,又情深义重,这能在御前长盛不衰的人,当真是有过人千百倍的手段的。
他读完了信,看向赵璴的神色有些怔然。
“他……”方临渊一时说不出话来。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他是陛下,有臣子在他面前这样声泪俱下地陈词,他也是会动摇的。
隔着一张信纸,他都对那人生出了忌惮。
他语塞,却见赵璴只微微摇了摇头,说道:“秋后草虫而已,多跳两下,反倒合了我的心意。”
方临渊不明白赵璴为什么这样说。
却在这时,一阵寒风恰好吹来。窗子没有关严,那风径直吹开了窗,猛地撩起了赵璴垂落的发丝。
也将身上披着的外袍吹落到肩侧。
方临渊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赵璴穿得太单薄了。许是屋里没人伺候,他衣袍穿得随意,此时一阵风过,竟露出了他一段白而细腻、骨骼匀停的肩头。
方临渊脑中又是一阵滚烫。
这姿容分明染上了两分勾栏劲儿,衣衫不整,发丝逶迤,可这模样却偏生是在个男人身上。
男人……
赵璴还记不记得他是个男人啊!
热气都快蒸到方临渊脸上去了。他飞快地指了指自己的肩头,对赵璴示意道:“外头风大,你穿厚些,当心着凉。”
赵璴却似乎没听懂他的话,只是起身去关窗。
“房中还好。”他说。“府上地龙烧得早,还有些热。”
谁让你关窗户了,让你穿衣服啊!
方临渊身体里的热劲儿来回乱窜,一会朝上一会朝下的,厉害得很,让他不由得心惊,对自己和赵璴都产生了畏惧。
他只得咬牙,直起身来,越过榻上的小桌,便要亲自去给赵璴将衣服拉起来。
可他神识有些纷乱,便使得动作也略莽撞些。
他伸出手去,一把提住了赵璴滑落的衣襟。
也同时地,温热的指腹,猛地划过赵璴肩上的皮肤。